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再见仲夏》顾止昔 文案: 重组家庭里,沈亦是哥哥,秦阳是弟弟。他们互相依靠,互相拯救,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接近对方的灵魂。在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中,他们的关系悄悄改变。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亦,秦阳 ┃ 配角:温宇,徐蒿 ┃ 其它:清水,暗恋 第1章 哥哥弟弟 雨几乎可以说是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 毫无预兆的,原本的万里晴空下一秒就被浓重的阴云取代,和煦的阳光也不知躲哪去了,只剩狂风和暴雨以肆虐的姿态袭卷这座城市。 老天爷变天真是比生理期的女生翻脸还要快。 沈亦刚从超市里出来,束手无策地站在超市外的屋檐下看着大风卷着雨帘,把路边的树都吹弯了腰。他站在门边无奈地感受着到雨水被风吹到脸上的凉意,看着手上满满两大袋的果蔬,皱着眉慢慢退回到超市里。 聪明如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出来离家十分钟远的超市买晚餐食材,况且出门当时又是阳光普照,便以为无需带伞。 虽然家里那个小鬼昨晚已经提醒过他了:今天有雷阵雨。并且一再嘱咐他要带伞。 可他怎么知道这个雷阵雨偏偏挑了他出门的这段时间才开始下呀。可见人实在是不能怀有侥幸的心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能等雨云过境,骤雨停歇再回家。 他颓然地靠着玻璃墙,看着远方的天空雨水倾盆而下,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只是心里忍不住担心:不知道那个小鬼自己带伞了没。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6点。 雨仍在下,但已经没有开始时的暴虐和可怕。他估摸着雨一时也不会停,便从超市淋着小雨跑回去。虽然只是微微细雨,但十分钟的路程跑完,他也已经快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此时紧贴着身体,格外不舒服。 电梯门关上时,他打了个喷嚏。 “千万别感冒了。” 他自言自语,空出一只手按了“5”,空无一人的电梯里安静得能听到内部机械运作时的轻微声响,也能明显感觉到超重负荷的塑料袋勒在手掌上的痛感。 电梯顶部的电灯突然闪了闪,他独自置身于这个封闭的空间,散漫的思绪忍不住就飘向几天前看到的电梯失事的新闻。 还记得当时电视播着那则新闻时,他和那个小鬼正在吃饭,两人听着新闻里的恐怖描述,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然后,颇有默契地互相对视了一下。 当时他还笑了笑,仿佛宽慰自己般地说了句:“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 那小鬼头老成地接了句:“谁知道呢。” 如今他孤身一人在电梯中,当时观看新闻时产生的莫名其妙的恐怖念头如今顺着思绪浮出水面,不等恐惧一跃而起擒住自己,他赶紧自我安慰起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这种事情。 幸而他再也没更多的时间感到害怕——“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五层。 门缓缓打开时,他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拎着两大袋食物刚要往外迈,就看到敞开的电梯门后出现了一张冷竣的面孔。 啊,是那小鬼。 看到那张脸,他突然感到心安。但注意到那人的表情有些不对,不知为何正一脸严峻地看着自己。虽不明所以,但他莫名心虚,突然很想缩回电梯。 那人微抿着唇,手里还拿着一把伞,双眼盯着他不断往下滴水的衣服。 看到那把蓝格子伞,他笑了一下:“秦阳,你这是要出去?” 秦阳眼眸暗了一下,却没有走进电梯,反而是转身往回走。 那背影看着好像在生气。 他提着购物袋艰难地跟着走出电梯:“哎,外面雨下得很大,还是不要出去了。只会淋成个落汤鸡。”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还是那种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 秦阳削瘦的手伸进裤袋,掏出钥匙,□□钥匙孔里,旋转,门开了。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见门已经开好,他正要进去,前面的秦阳突然转身,一句话不说就把他手里的两大袋食物接了过去。 突然失去重荷的他有点不习惯:“哎,很重,你提不动的。” 秦阳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还是不说话,转身,进门,然后轻轻松松干脆利落地就把东西都提到了厨房。 没想到这小鬼身子瘦瘦削削的,力气倒是挺大。他跟着走了进去,笑了笑,揉了揉自己那已经开始泛酸的手臂。 “年轻人就是好啊,不像我啊,提着走了几分钟就酸得不行。” 秦阳自厨房甩来一个白眼:“才几岁,天天说自己老。” 他筋疲力尽地倚着沙发叹了一口气,看着把蔬菜水果分类放进冰箱的秦阳的侧影——那是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骨骼正在疯长中。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显得过份清瘦了。 “跟你这种十七岁的高中生比起来,二十一的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那头秦阳没吭声,也许是不屑于吭声了。但冰箱门倒是关得很大声。 过了一会儿,见他仍在沙发上没动静,秦阳忍不住了:“淋成这样,还不赶紧去洗个澡。二十一岁的老头子,处处都要别人提醒。” “知道了。” 无力地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来,衬衫湿透了紧紧贴着身体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他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解纽扣,解到一半又扭头对秦阳说:“菜等我洗完澡再做就行了,你先帮我把米洗好吧。” 见秦阳怔愣在原地没反应,他又说:“哦,对,你还要做作业。那等我洗完澡再煲饭吧,反正我洗很快。” 秦阳艰难地挪开视线:“随你便。” “那你先去做作业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他微微一笑,把已经湿透的上衣脱了下来,然后迈进了浴室里。 听着浴室里响起的水声,秦阳转身回房,但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搞什么,二十一岁的人了,还这么随便……” 饭桌上,沈亦习惯性地问起秦阳今天的学校生活,他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还不是那样。” “你今天带伞去了吧?没淋雨吧?” 秦阳“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只会提醒你带伞,自己不知道带?” 沈亦心虚地一笑,夹了几根青菜放到他碗里:“是是是,今天是我粗心大意。” 餐桌就设在厨房里,小小的一张方桌靠墙摆放,几罐小巧的调味料挨着墙排放,他们面对面坐着,头顶就是暖黄的小灯。 小小的餐桌,再多一个人都容纳不下,但两个人刚刚好。 沈亦刚洗的头发还没干,润润地贴在头上,正好使他的发型变得十分乖巧,再加上这张本就童颜的脸,说他是初中生恐怕也有人信。 秦阳则不苟言笑地坐着,身上还穿着高中的白色校服,正处于生长期的少年脸庞已经有棱有角,俊逸非常,随便扔进人堆里也是非常惹眼的容颜。 “对了,你们学校是不是要开运动会。”沈亦一边嚼着炒牛肉,一边道。 秦阳低头吃饭头都没抬:“你怎么知道?”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信息:“今天我收到你们学校发来的信息了,说是过几天要开运动会什么的,‘请各位家长拔冗莅临’。就这样。” 秦阳看了他一眼,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反正去不去都无所谓。” 他笑了笑:“这可不行,既然都收到了信息,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反正我也不忙。” “你这个大学生可真闲。” “你妈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当然得尽一个家长的责任。” “谁要你当家长。”秦阳嘀咕了一句,捧着空碗筷转身放进水槽里。 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沈亦起身去接,刚“喂”了一声,那端就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哎,小亦呀,我是雪姨。” “雪姨,你们在那边还好吗?”沈亦应道,一边向着厨房里好奇地张望过来的秦阳用口型解释道:你妈妈。 “挺好的,就是工作有点忙,难得抽出合适的时间给你们打电话。” “你们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对了,小阳在家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沈亦看了一眼厨房里正低头收拾饭桌的秦阳:“他很乖,你不用担心。” “真不好意思,我们两个老家伙跑到国外去,把小阳扔给你照顾。都两个月了,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一点都不辛苦。你在国外帮我照顾我爸,我在国内帮你照顾秦阳。应该的,一家人嘛。” 那头雪姨笑了起来:“对对对,一家人。我让你爸跟你说两句啊……啊,他竟然睡着了,这睡得也太快了……” “没关系,下次再跟他聊吧。”然而沈亦内心清楚:就算把电话交给父亲,那个男人肯定也找不到话题跟他聊,“你等等,我让秦阳接电话。” 说罢他向厨房那端招了招手,捂着话筒小声道:“秦阳,跟你妈说两句。”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秦阳站在水槽面前,表情冷淡。 “就随便问问那边天气怎样也好,快过来。” 秦阳极其明显地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从沈亦手中接过话筒:“喂,妈,是我,有事?” “你小子真是的,没事我不能打电话给你呀?”那端传来母亲略带埋怨的声音,跟与沈亦通话时的温柔判若两人。 站在一旁的沈亦听到了,苦笑了一下:跟亲儿子说话果然是不一样的。没那么多的客套。 他叹了一口气,拐进厨房里洗碗去了。 那头,秦阳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听着母亲的唠叨,视线却慢慢地集中到厨房那头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身影。 柔软湿润的头发,颈线下削瘦的身体——真是的,都二十一岁的人了,怎么还会这么瘦。 明明每天都吃这么多肉。 “……哎秦阳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见他许久没回应,话筒那端传来母亲不满的声音。 他把视线从沈亦身上移开:“听着呢,没事我挂了。” “哎你别急啊。我现在不在国内,你有什么事要记得找你哥,知道吗?在家要好好帮忙做家事,别给他添麻烦。” 他觉得那声“哥”听着不舒服,连道:“知道了。” 那头雪姨却以为他的不耐烦是不屑,连忙说:“哎,你别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沈亦是你哥,你得听哥哥的话,别给他添乱,行不?” “都说了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挂电话了。”不给对方以反驳的机会,秦阳迅疾把电话给挂了。 真是的,一把年纪了废话这么多。还尽挑我不喜欢听的讲。 正在厨房里洗碗的沈亦回过头张望:“讲完了?” “嗯。” “你对你妈态度好点,她也是关心你。你又不肯跟她去美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她当然担心。” 秦阳看他一眼:“就会说我,你爸爸也在美国,那你怎么不去?” “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再过一年大学都毕业了。跟他们去美国干嘛?不是很奇怪吗。”沈亦把水龙头开大,清水哗啦啦流出来。 “那我跟他们一起去就不奇怪?” “你不是还小嘛。”沈亦笑了笑,“多去外面的世界转一转看一看挺好的。” “没兴趣。”秦阳冷冷地答道,抄着手靠在墙上。 “你现在不去,高中毕业了也肯定是要去的。你就舍得让你妈在国外生活?” “不是还有你爸陪着吗。”秦阳说,声音里情绪复杂。 “但你毕竟是她亲儿子,不一样。”沈亦笑着,把碗从泡沫中捞出来,再放到清水里冲洗。 被他这么一说,秦阳转头看着电话机,沉默着不说话。 沈亦看到他的表情,知道他是较真了,心里有些郁闷了,于是扯开了话题:“你妈是不是让你好好听我的话?” 他还是不说话。 “没事就赶紧回房写作业吧,你们高中生作业不是成堆论的吗,快去写吧。” 他站在原地没动。 “你怎么了?” 秦阳的目光对上他的,眼神犀利得不像是少年,悠悠地开口,声音竟然也显出一丝深沉:“沈亦,你真啰嗦。” 他笑:“我啰嗦还不是为你好。赶紧去写作业。” 秦阳又是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回房去了。沈亦低头看着水槽里的流水和泡沫,一边把水里的碗捞起来一边叹了一口气。 就会沈亦沈亦地叫。 三年了,那个小鬼就是没叫过他一声“哥哥”。 第2章 伤口与回忆 大三的课程已经没有前两年繁重,今天下午也只有两节课,10点过后沈亦顺着人流从阶梯教室走出,站在楼梯上伸了个懒腰。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沈亦,星期六有空吗?” 他回头见是同班的徐蒿:“怎么了?” “叶子说想去城南新开的主题公园玩,她正好有四张票。”徐蒿眨了眨眼,“微博上抽奖抽中的,不去白不去。” 叶子是同校心理系的一个女生,跟徐蒿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沈亦在高中跟他们俩是同班同学,因此三人也一起玩得很熟。虽然升上大学后叶子跟他们不在一个学院了,但平时系里有什么好玩的活动徐蒿和沈亦也会带上她。 如今,她是徐蒿的女朋友。 “主题公园?可以啊。”沈亦整理了一下挎包便往下面走,“就我们三个吗?” 徐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目前就我们三个,你要是有女朋友的话可以带过来啊。两男两女互相搭配,干活不累。” 阳光很好,沈亦看着遥远的晴空,笑了一下:“女朋友是没有了,要不我把我弟带过去?” “你弟?你哪来的弟弟?”徐蒿口快,再一想,又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后妈带过来的那位啊。” 沈亦转身假装给了他一拳:“要是叶子觉得没问题的话,我回去就问一问他。” “这个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徐蒿挠了挠头:“我听你们宿舍的说你最近搬回家里住了,说是方便照顾弟弟?到底怎么一回事?” 沈亦自从上了大学后就一直住在学校安排的学生宿舍。虽然自家也在城里的学生一般都会选择住家而不是住校,况且沈亦家离学校也不远,但他却更宁愿住校,虽然节假日和周末也偶尔会回家,但每次都不会呆很长时间。 因为沈亦很少提到父亲和继母的事情,自家的事若是别人不问,也绝不会主动提起。所以徐蒿猜测,他跟父母关系并不是太好。 所以此次听说他搬回家住,徐蒿倒是有些意外。 沈亦走进林荫道,绿叶遮住了艳阳,被剪碎的日光零星落在他脸上,他平静地解释道:“我爸跟雪姨去美国了,他不肯跟着去。雪姨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就让我搬回家去住帮忙照看一下。反正我家离学校也近。” “行啊你,中国好哥哥,不仅当哥还当妈了。”徐蒿故意撞了他一下,“没血缘关系的弟弟都能照顾得这么好,太令人感动了。” “瞧你说的,没血缘关系了难道我就该虐待他?” “也不是……不过,毕竟他也算是取代了你在家里的地位嘛,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不舒服?” “说什么取不取代,这么难听。我这么独一无二的人是可以随便被取代的吗?” “好了好了,我嘴笨不会说话。说起来,你弟为什么不肯去美国啊?” “我也不清楚,雪姨让我多劝劝他,但他说什么都不肯。可能是舍不得这边的朋友吧。”沈亦说着,仰头看着天空,长吸了一口气。秋日,清新的空气钻进他肺里。 “会不会是在这里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肯过去啊。”徐蒿一脸很懂地笑了笑,“他不是才十七岁嘛,正是谈恋爱的年纪啊。” 沈亦认真想了想:“说不定还真是。我回去得好好问问他。” 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他看到路边一个老奶奶守着一个水果摊位,上面的苹果红通通的晶莹透亮,就下车买了几个。 用塑料袋简单装好,系在车把上,他悠哉游哉地一路骑回去。 斜阳暖照,轻风拂面,舒适宜人。 骑到小区楼下的自行车棚前时,他看到秦阳在车棚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出神,便喊了一句:“秦阳,放学啦?” 秦阳下意识收起左手,攥成拳头背在身后,看着他没说话。 他把车停好,拎起苹果:“你今天回得比我早啊。” 秦阳没应,走到他左侧,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到电梯前。沈亦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所以没及早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电梯到达五楼后,沈亦伸手拿钥匙时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 “秦阳,你带钥匙了吗,开一下门。”他很肯定秦阳不会忘带,毕竟这是个做事一板一眼无比认真谨慎的小鬼。 然而秦阳抿了抿唇,顿了顿,才把左手伸进裤袋里,钥匙在他手中哗啦作响。开门的时候他尽量以身体挡住沈亦的视线,然而沈亦还是看到了他有些不同寻常的变化:校服衬衫有些皱,还沾了一些灰。像现在还有些闷热的天气里,他把原本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手肘部位似乎蹭破了,衣袖上有几滴暗红的痕迹。 “啪嗒”一声门开了,他正要进屋,沈亦一言不发从后方突然拉住他的左手,他下意识皱紧了眉。 沈亦拉起他的左衣袖,只见左手肘以下都擦破了皮,渗出点点血迹,掌心擦损得最严重,几乎整个手掌都磨破了。 “怎么受的伤?” 秦阳见瞒不过了,只好老实交待:“骑车的时候不小心,摔了。” “你怎么刚刚不说?我带你去医院。”沈亦目光难得犀利起来。 他底气不足:“又不是多严重的伤,没必要……我自己随便处理一下就行。” “有没必要是你可以判定的吗?你是医生还是护士!”沈亦嗓门也大起来,看起来确实是紧张了。“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你想截肢啊!” “又没那么夸张。”他小声嘀咕,把手从沈亦手中抽出来,“我会好好处理伤口的。” “死小鬼。”沈亦反手又抓住他的左手,不由分说把他往外拉,“跟我去医院。” “都说了没那么严重!”秦阳极力抵抗,拉着门框就是不撒手,“你帮我处理不就好了。” “我——”沈亦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伤,有些心虚,“万一我处理得不好……” 秦阳见他已经动摇了,便道:“都是小伤,消一下毒涂点红药水就好了。这你总做得来吧?” 沈亦咽了咽口水,松开了他的手:“那我试试。” 秦阳的伤也就看着有点吓人,但其实都是皮外伤。确实如他所言,消个毒涂点药就没事了。 沈亦把他拉到浴室,在水龙头下帮他清洗手上的伤口,因为担心伤口还黏有沙子,他几乎是把秦阳的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一寸一寸地检查,确认都把沙子洗干净了才敢进入下一道程序。 他把家用医药箱拿出来,让秦阳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好,然后拎出了一瓶酒精。 “我可提前告诉你,这玩意儿很疼的,呆会儿你要是受不了了哭出来,我绝对不笑你。” “我才不哭。” 话虽这么说了,然而当沈亦小心地用棉签蘸满酒精往伤口上涂时,他还是疼得把头埋进了沙发上的一堆抱枕里。 “乖乖,很快就好了啊。”沈亦尽量加快自己手上的动作,免得他的受刑时间延长。 终于消毒完毕也涂好了药膏,秦阳脸上已经满是汗水,两只眼睛泪汪汪的,看得沈亦忍不住想笑。 “你这样子还挺可爱的。” “不准这么说!”秦阳说着,用完好的右手抓起一个抱枕向他扔了过去。 沈亦歪着脑袋躲开,还是笑:“别这么大脾气啊,小心别碰到伤口。” 虽然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了,但沈亦还是担心:“今天就先暂时这样,明天我还是带你去附近的门诊看一下吧,万一有什么差池……” 伤口的主人却显得很不以为意:“到时候再说。我饿了。” 知道自己拗不过他,沈亦只好叹气:“行,我做饭去了。” 两人一齐从沙发上站起来,就那么一瞬间,沈亦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了一眼秦阳:“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不等他回应,就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以前我还能看到你头顶的,现在你都长这么高了,我要抬头才能看到你了。” 秦阳不高兴地拂开他的手:“是你自己长得矮。” “行行行,我矮。”沈亦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走开,“唉,弟弟长大了啊,不喜欢哥哥了。” 听到这话,秦阳眼眸再一暗:“沈亦,你能不能别老是把我当弟弟看。” “可你就是我弟啊。”不明就里的沈亦回头看着他,发现他表情严肃得很。笑容又更苦涩了一分,“行,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说了。” 好像又误会了。秦阳心一沉:“我不是那种意思。” “没关系,我能理解。”沈亦又笑了一下,但明显已经受伤了。 秦阳想解释,却找不出什么能安慰对方的话语。只能沉默着,任这误会延续下去。 我不是那种意思,沈亦。 我只是不想你再把我当小孩看待。 我已经长大了,沈亦。 我已经长大了。 第一次见到沈亦,是三年前。 他刚升上初三。那天,妈妈特地去学校接他回家,督促他换了身正式的衣服,又开着车带他来到了一间西餐厅。 靠窗的座位景致很好,餐厅里人不多。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有个中年男子在靠窗的座位上起身向他们挥手,笑容和蔼。 见到他,母亲脸上的笑更加灿烂了。他跟在母亲身后,来到了那个即将成为自己继父的人面前。 “我儿子,秦阳。秦阳,这位是沈叔叔。” 他尽了最基本的礼仪:打了个招呼,点了点头,就随着母亲入座。 方桌一共有四个座位,他对面的位置空着,那位姓沈的叔叔向母亲解释:“沈亦他刚下课,可能会晚点到。我们先点菜。” “我们又不饿,再等等也没关系。”大概是想给未来的继子一个好印象,母亲不想急着点菜,“沈亦今年读大几了?” “今年十八,刚上大一。他的大学就在附近,呆会儿他自己会过来的。”沈叔叔说着把菜单推给秦阳,“秦阳你想吃什么,自己先点吧。” 她笑了起来,把菜单接过去:“你真是的,他一个孩子,又看不懂这些。” 秦阳冷淡地坐着,没有一点要参与他们之间的谈话的意思。他的右前方,坐着一个将要成为他的继父的男子,而他的右手边,坐着他一直以来都十分熟悉但今夜却觉得异常陌生的母亲。 跟他们的共处,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想到未来,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男人会成为自己的“家人”,他就觉得更不舒服了。 那两个成年人似乎并未察觉到此刻他心中敏感的挣扎与博斗,自顾自地谈笑着,恍如广告里和如琴瑟的夫妻。 真让人受不了。 秦阳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借口去上厕所,从后门悄悄绕到了外面的公路上。 西餐厅沿江而建,公路对面就是奔流不息的江水。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了一会儿,选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停了下来。江风迎面吹来,他倚着栏杆看底下黑漆漆的江水,以及江面上倒映的灯火出神。 他正想叹气,右手边不远处却传来某人捷足先登的叹气声:长长地,重重地。仿佛饱含痛苦。 他不由得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距离自己不过几米远的地方,有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正靠在栏杆边上,一手捂着腹部,身子微蜷着蹲了下来。 很痛苦的样子。 尽管不爱多管闲事,但此时他还是不由得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事……”那人声音明显在颤抖,但还是逞强般地抬头朝他笑了笑。 秦阳这才发现,这个人其实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顶多十七、八岁的模样,脸色因疼痛而苍白,但看得出来,眉眼很是清秀。 无法把这副模样的他一个人扔下,不爱管闲事的秦阳此时只好提议:“我送你去医院吧?” 也不知那个人哪来的毅力,明明已经痛到满头的虚汗了,却还是十分倔强地摇头:“不、不用……我……我就这样歇一会……歇一会儿就好……” 他说罢靠着栏杆坐下,前屈着双腿,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 见他如此坚持,秦阳也只好陪他蹲在一旁,一边考虑着是不是该去叫人帮忙。 晚风拂过江边,水流声中,秦阳听着他呼吸声渐渐由重变轻,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没有蜷得那般紧了。 大约十分钟过后,他缓缓抬起头来,带着略显苍白的脸望向秦阳:“不好意思,麻烦你这么久。我现在没什么事了,谢谢。” “我也没做什么。”秦阳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稍稍后退了两步。 “是胃病,老毛病了。”他可能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便道。擦了擦额上的汗,他也扶着栏杆站了起来。 “你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看起来挺严重的。” “会的,以后吧。”他再次笑了笑。 秦阳看着他的笑,反而皱起了眉头:“你还是再休息一下吧,你脸色看起来还是很不好。” “没事的。已经好很多了。”他继续笑着。 那笑容里,空荡荡的,其实什么都没有。秦阳是看得出来的,也因此觉得不舒服。眼见一个人如此勉强自己,他莫名觉得生气:“不舒服就不舒服,逞什么强。” “嗯?”对方愣了一下。 “别再笑了。”秦阳语气缓了些,微微低下了眼,“不是真的想笑的话,就不用笑。” 习惯性的微笑仍挂在嘴角,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责备,对方似乎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秦阳也意识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对不起。” 对方也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没事。” 秦阳却觉得自己更烦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莫名其妙。放在平日,他即便对同班同学都是懒得多看上一眼的,更别说去在意别人的言行举止了。 只是今日并不是平日,今日,在与母亲和那个所谓的“继父”的会面中,他心中那种厌烦的情绪就渐渐开始积累。 如今,只是找到了一个泄洪口而已。 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这般苛刻,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对这个少年略感愧疚,语气也软了下来,再度道:“不好意思。” 少年习惯性地笑道:“没关系,我——” 话到一半,他突然又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后知后觉地道:“不好意思,我好像又笑了。” 秦阳挠挠头,不敢望他:“是我莫名其妙,对你说那种话。” 他并未介怀,反而说:“其实你说得也有道理,很多时候我也不是发自内心地想笑。只是觉得在某些时候笑一笑的话,自己和对方都会轻松一些。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是想笑或不想笑的场合,都会不自觉地笑一笑。” 听到他这番话,秦阳觉得更不好意思了,一直低头看着地面。 “你好像很心烦?”对方突然说道。 江风夹带着些微腥气吹来,秦阳本不想把自己的事情说给陌生人听,但内心又有一种倾诉的欲望,两种愿望反复交战下,他只好道:“都是在烦些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既然没办法自己控制,就只好随波逐流了。对吧?”他扭头看着江水,似乎也无意追问。但言语中似乎又有一种相同的愁绪。 这句话仿佛不仅是他对秦阳说,也是他对自己说的。 “也是。”秦阳长长地叹气一声,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便简单告辞。 那少年向他挥手,脸上还是习惯性地挂着淡淡的微笑:“如果再见面,希望你的烦恼已经解决了。” “旧的解决了,还会有新的。” 他笑了起来:“那倒也是。再见。” 秦阳没有朝他挥手,也没有向他说再见,就这么转过身离开了。 他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沿着江边走了一会儿,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踱步回到西餐厅。 他才离开不过二十分钟,大厅里的客人便多了起来,角落的小舞台里,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子正在拉着小提琴。 他踏着优扬的音乐往自己的座位走,母亲见他终于回来,松了一口气:“小阳,你到底去哪儿啦,我们都在等你呢。” 他本想不言不语地蒙混过去,抬头扫了座位一眼,突然就怔住了。 他的座位对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那少年看到他,也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便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你一定是秦阳吧。你好,我是沈亦。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月后,母亲和沈叔叔结婚了。 第3章 喜欢的人 神经病才会把体育课安排在早上第一节。 偏偏高二(7)班的课表排得就跟癫痫症患者一样,颠三倒四的,怎么违背常理怎么来。所以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忍受一次早上第一节的体育课,和下午最后一节的数学课。 7点40分,学生普遍都还没睡醒,就被拉到操场上跑圈。不管体育老师的哨子吹得有多响,睡意昏沉的少年少女们都未能振作起精神,跑得七零八落的,一点儿都看不到国家未来的栋梁应有的样子。 幸好体育老师还是有点人性的,见他们如此痿靡,跑完圈后就地解散,不少人一边叹着气一边互相搀扶着往教室走。还有少数人舍不得这难得的活动机会,留在操场上继续撒欢。 秦阳觉得精神不太好,但又不想回教室去,就找了一处有树荫的台阶坐下。 刚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你左手怎么了?残废啦?” 班上会主动跟他搭话的人不少,不是平时一起打篮球的男生,就是温宇。 温宇,虽然名字像个男的,但她确实是女生——或者说,生物性别为雌性。但她平日里个性大大咧咧的,说话直率不绕弯子,再加上长相也比较阳刚——如果她把头发再剪短几寸,就是个英姿飒爽的汉子——秦阳跟她的关系相当不错。 作为班里唯一喜欢打篮球的女生,她时常跟秦阳一起打球,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因此显得比其他同学都要来得亲密。 据说,她在女生间的人气挺高的。 “你手怎么了?”见秦阳不回自己的话,温宇又问了一遍。 “摔的。”他简明扼要地答道。 温宇幸灾乐祸地一笑,在他左边坐了下来,还故意碰了碰他被擦伤的部位:“摔得挺厉害呀,骑自行车摔的吧。” 伤口被触碰,眉头一皱的秦阳赶紧白她一眼:“你以为我是机器人,不会疼?” 说着把手抽回去,目光放空地注视着前方。 温宇哈哈笑起来:“别说,我有时候还真觉得你像个机器人,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的。哎,你这伤几天能好?过几天我们跟别班有比赛呢。你要是上不了场的话我跟谁配合啊?” “皮外伤,用不了多久就好。”秦阳说着觉得有点不对劲,转头看了她一眼,“说得跟你要上场似的。” “我上场怎么啦?我不上场我们班还怎么赢啊?又没说是男子篮球,我凭什么不能上场啊?再说了,到时候我把头发一剪,谁还知道我是个女的?” 秦阳觉得跟她沟通不过来:“你以为全校人都脸盲啊。” “哎反正我到时候自有妙计,不用你操心。”温宇说着把手搭在他肩上,“对了,运动会你爸妈过来吗?” “他们没空。” “那你家里没人来?” 他犹豫了一下:“大概,有一个人会来。” 温宇捡起地上的石头,随头扔向前方:“唉你就好啦,有人过来。我家奶奶都七十岁了,根本跑不动。我原本还想着你爸妈都过来的话跟你借一个用一用呢。” “反正有些项目又不是一定要亲子搭配才能玩,你随便捉一个同班的都可以。” “那也是。”她想了想突然歪着脑袋看着他邪笑起来,“到时候我要是找不到人,我可就抓你当壮丁了。” “随便。” “够仗义。”温宇向他伸了个大拇指,点了个隐形的赞。 然后她忽然又扭过头去看了看教学楼的方向,好像是做了个什么动作。秦阳觉得奇怪便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教学楼二楼有几个女生正向这边张望着,见他看过去却突然躲到了柱子后面。 搞什么? “哎秦阳,我们班上有几个女生让我帮忙探探你的口风。”温宇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靠近他,“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又是这种试探。 看来就是刚才躲起来的那几个女生托温宇问的了。自高一到现在,这样的问话都不知已经重复多少遍了。怎么她们还不死心? 秦阳叹了一口气,打算随便说点什么蒙混过去,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 瘦削的背影,蝴蝶骨在白色衬衫下微微凸起,清爽的短发只稍稍遮住了耳朵。全然注意不到身后的视线,低着头认真地洗着碗的样子。 我到底,喜欢怎样的人啊。 我喜欢,像他那样的人啊。 体育课结束,操场上的人也拖着懒散的步子回到了教室。温宇和秦阳是一前一后回来,她刚进教室,就被旁边坐着的几个女生拉了出去。 被“挟持”到走廊尽头的一个角落后,那几个女生连忙问:“怎么样怎么样,问出来了吗?秦阳的理想型到底是什么?我们有没有机会?” 她挠了挠凌乱的短发,使劲地回忆了一下:“他说……他喜欢长得漂亮的人。” 此句一出,周围的女生都“哇”了一声:“果然男生都是看脸的啊。” “还说不喜欢同龄人,也不喜欢年纪太小的。” 此时她们都瞪大了眼睛:“秦阳喜欢老女人?” “好像也不算。”温宇继续回忆,“他说……他喜欢的人,比他大四岁。” 女生们都集体沉默了一下。 “怎么说得好像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一样……” “大四岁,那现在应该在读大学吧。” “没看出来诶,秦阳喜欢熟女。” 上课的铃声及时地响了起来,打断了这群少女对暗恋对象的集体哀悼。温宇看她们纷纷小跑着回教室的身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方才跟秦阳的对话中,有一件事让她始终不能释怀。 是秦阳说的一句话。 是刚才,在她为班上的女生打探秦阳的理想型时,秦阳所说的一句话。 那时,早晨的阳光温柔地照在少年的侧脸上,微风轻轻吹来,摇动他的发梢和长睫毛。他看着远处,缓缓地说:“我喜欢像他一样的人。” 看来,确实是有心上人了。 下午的课结束后,温宇约秦阳一起打球,因为他左手受伤还不能运动,只能右手运球,温宇瞄准了他的弱点因此得了许多分,最后以碾压式的比分赢了比赛。 秦阳说她狡诈,她笑称自己是机智。 比赛结束后都快六点了,操场里也没剩多少人了。他们一起慢悠悠地走出校门,没想到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 一开始是绵绵的细雨,虽然没有带伞,但他们也没在意。没想到后面越来越大,有演变成暴雨的趋势。 幸好当时已经走到自家所在的小区楼下,秦阳让温宇去他家躲一躲,拿把伞,顺便等雨势减小。 于是两人一起坐楼梯上五楼,开门。 让秦阳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家里没人 一般这个时候沈亦已经从大学回来,在家里开始准备做饭了。但是今天这个时候,家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他没多想,便让温宇进来,给她找了把伞。 因为被雨淋得有些狼狈,他们身上多少都有些湿。白色的校服湿了水是最能看出轮廓的。秦阳一个男生没什么关系,可温宇是个女孩子——虽然她平时也是大大咧咧的一条汉子,但毕竟不是真汉子,衣服湿成那个样子多少令人有些尴尬。 “要不你拿件衣服给我换一下,那种深色的T恤。我呆会儿穿回去也比较方便。”温宇提了个建议,秦阳于是回房翻了翻,找到了件黑色的T恤。 递给她的时候他都故意别过视线,生怕她觉得尴尬。 温宇倒是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笑了一下:“也就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个女的。得咧,洗手间在哪儿?爷换衣服去。” 不等秦阳指路,她自己找到了洗手间。 秦阳也觉得湿衣服贴在身上确实不舒服,回房随手拿了件衬衫打算换下来。身上的衣服才脱到一半,就听到了开门声。 “秦阳,回来了?”卧室门被推开,沈亦一双明亮的眼睛出现在门后。 他愣了愣,把脱了一半的衣服又穿回去。 “你淋雨了?”沈亦盯着他身上湿嗒嗒的衣服,“赶紧换衣服啊,万一感冒了呢。” 他无语地叹了一口气:“你盯着我我怎么换” “这么害羞干嘛,好吧我关——”沈亦正要关门,外面的洗手间门突然打开了。 温宇顶着一头微润的头发走了出来:“哎秦阳你有袋子吗,我装一下校——” 沈亦和她四目相对,然后扭过头来略带震惊地望向秦阳:“这位是……” 秦阳十七年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尴尬的场景。 他正要解释对方不过是同班同学,沈亦就恍然大悟一般地看着他,露出了谜之笑容:“我懂了我懂了,不用解释了,我懂。” 说罢还鼓励一般地拍了拍他的肩。 此时的秦阳心里只能无语而愤恨地暗念一句:你懂个屁啊你误会了好吗! 雨势变小,温宇也走了。 沈亦特地把秦阳叫到客厅里,正襟危坐,以相当严肃的表情向他说道:“秦阳,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男生都会有比较……冲动的时候。但是你还小,高中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不过我也不是要逼你们分手,但谈恋爱也得有个限度,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觉得你应该心里有谱。情难自禁的时候还是要有所克制,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又才高二,我觉得还是不要过早——” “我都说她不是我女朋友!”秦阳第一百二十次强调,用愤愤的语气,“她!不!是!我!女!朋!友!” “你别急着否定啊,我只是——” “下雨了我带她回来避雨而已!要我说多少次!” 沈亦本来就不是气势强大的人,见秦阳这么生气,也只好点点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你根本不知道!”他愤愤地坐在沙发上,哼了一声。 沈亦试探地看向他:“那你对刚才那个女孩子——” “没兴趣!” “那你在班里有没有喜欢的——” “没有!” “那别班的,同校的,或者其他学校的——” “通通没有!”秦阳简直要被他气死。 “没关系,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会告诉雪姨。”沈亦似乎还是不相信,一脸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都是有暗暗喜欢的人,告诉我,不要紧的。” 秦阳抿了抿唇,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很微妙:“我——” 见他有所犹豫,沈亦笑开了:“我果然没猜错,你有喜欢的人了吧?你们学校的?” “都说了不是。”他声量小了许多,言语间有些犹豫不定。 “我认识?” 秦阳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第一次觉得说话需要如此大的勇气。微微握紧拳头,他摇了摇头。 沈亦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仍旧兴致盎然地问:“长得漂亮吗?” 秦阳望进他清澈如泉的眼里:“很漂亮。” 然而他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只是笑得越发灿烂了:“那以后你一定要介绍我认识认识。” 秦阳暗自叹了一口气,没有应答。 你个蠢货。 根本不用介绍,我喜欢的人,你早就认识了。 第4章 游乐园,你的笑容 一下车,沈亦就后悔了。 看到主题公园的名称后,他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小心脏颤了几颤。要说为什么的话:这是个以恐怖电影为主题的游乐园。 为什么当初他答应的不时候不多问几句呢?他真是好好好好后悔。 当他责问徐蒿为什么不一早跟他说这是个恐怖电影主题公园时,这小子竟然事不关己地摊了摊手:我怎么知道你怕啊。 他恨得牙痒痒,旁边的秦阳却笑了一下。 他已经习惯了这小鬼不苟言笑的模样,现在突然来这么一下冷笑,倒让他冷到了脊梁骨。 “秦阳,你笑什么?” “看起来,”秦阳指了指公园大门上悬挂的骷髅头,“还挺好玩的。” “你什么品味!” 徐蒿的青梅竹马叶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到前面去了,她扬着手里的门票喊道:“你们别磨磨蹭蹭的了,赶紧进园啦!”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花钱吓自己呢,沈亦完全搞不懂。 从吸血鬼城堡出来的时候,他摸着自己已经被吓得惨白的脸,觉得都快要吐出来了,身边的徐蒿和叶子却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哪部吸血鬼题材的影片更好看。 “《惊情四百年》虽然是经典,但我不太喜欢……对对对,《夜访吸血鬼》也不错,关键是颜好,就没看过比这更高颜值的吸血鬼电影了……对了,我之前推荐你看的《断头谷》你看了没……” 沈亦一边走一边听那些惊悚的片名,不由得觉得前路茫茫。 秦阳瞟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慢慢放缓了脚步:“休息一下吧,我有点累。” 沈亦自然是求之不得,徐蒿和叶子一点疲意都没有,跟他们挥了挥手就先去下一个项目场地了。 他们俩在路边的木椅上坐下来,这是个僻静的山坡,依稀能听到山坡那头的鬼屋里传来几声尖叫。 “逛这种主题公园简直是折寿。”沈亦无语地扶了扶额,靠着木椅背长舒了一口气。 “呆会儿还可以见识一下鬼屋。”秦阳弯了弯嘴角。 他听到“鬼屋”两个字不由得抖了两抖:“我才不去。” “怕什么,又不是真的鬼。” “不是真的也吓人啊。” 话没说完,鬼屋那头又传来几声高低回转的尖叫,他听得直摇头:“打死我也不去。” 秦阳以膝盖撑着手肘,慵懒地看了看他:“胆子这么小。” “我胆子就是小,怎么着了。” 秦阳笑了笑,阳光温暖地照在他脸上,很是明亮:“不怎么着。挺好。” 十七岁的孩子,这么笑起来,却已经很有大人的样子了。 沈亦看着他的笑颜,突然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惆怅。 “你真的不去鬼屋?”秦阳再度确认。 “不去。”他无比肯定。 “那好。”秦阳说着站了起来,“那我自己去吧,你在这儿等着。” “你不怕?” “怕什么?反正都是假的。” 沈亦仰头看着他那风轻云淡的表情,心里突然有些动摇:“那……我也去吧。” “你怕了我可不保护你。” “谁要你保护。”沈亦哼了一声,大踏步地走在了前面。 秦阳在后面跟着,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了笑。 鬼屋设计成一座破旧木屋的模样,从外观看上去,很有欧美电影中那种废弃孤儿院的恐怖感。由于一次只能容许两人通过,前一组参观完了才能轮到下一组,所以在鬼屋这里排队的人不多。 每一组通过的时间有长有短,等待的时间里,从鬼屋那头传来了前一组男女尖厉的叫喊。 沈亦被吓得一颤一颤的,脑海里不时就浮现出逃跑的想法。秦阳好像看透了他脑子在转些什么主意,不由分说地就攥住了他的左手。 “别想着逃跑啊。” “我才不当逃兵。”他嘴硬。 “那就好。” 两分钟后,眼前的黑色大门徐徐打开,终于轮到他们进入鬼屋了。 他们踏进屋里,黑色大门又“轰隆”一声关闭,只剩下他们俩站在“年久失修”的大厅里,前方的楼梯也是由木板铺成,踩上去吱呀做响,墙上挂着诸多阴沉的肖像画,有几副还被划破了脸,画布垂落下来,极其诡异。 他们沿着楼梯向上,沈亦盯着那些肖像画,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做道具的也是挺拼的。” 秦阳走在前头说道:“明明害怕还要来,你更拼。” 阳光落不进来,屋里也没有灯,他们在昏暗中前行。二楼的走廊很长,两侧的许多房间里,有些紧锁着,有些半开着门。不管是哪一种,沈亦都没那个勇气推开。 可是他不去找,有些东西总是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前方不知哪个房间里,突然传来了歌声。 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是小女孩的声音,在无歌词地哼唱着一首童谣。 沈亦鸡皮疙瘩起来了,马上拉住走在前面的秦阳的衣袖:“你……听到没?” “我又不聋,当然听得到。” “声音好像越来越近了。” “可能在这个房间里。” 不等沈亦反对,秦阳伸手推开了旁边的房门,一个骷髅骨突然倒挂着掉落下来。他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他身后的沈亦大叫起来:“哇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 “别叫了,是塑料做的。”他说着从那骷髅身上掰了根骨头,放到沈亦跟前,“你看。” 被吓得一惊一乍的沈亦赶紧跳开:“把那玩意儿拿开!” 秦阳反而研究起那根骨头:“做得还挺逼真……” “我们走快点,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沈亦拽着他飞一般地往前方走,想赶紧到达出口。 前方突然有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突然出现在了走廊上,她双眼被挖空,血不停地从眼里流出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冲在前面的沈亦一个转身撞在秦阳怀里,把脸埋在他肩上,双手无措地挥舞着。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秦阳忍住笑意,左手遮住他的双眼,右手牵着他慢慢往前走:“不怕不怕,是全息投影,不是真的。” 可沈亦还是不敢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一边嘀咕着:“下次打死我都不来……那、那个小孩还在吗?” 彼时,他们已经穿过了全息投影,小女孩的影像已经消失,前方走廊还有一段路程。秦阳感受着手掌下的暖意,弯了弯嘴角,故意把沈亦的身体拉近了自己:“别看,她还在。” 从鬼屋出来,沈亦如同虚脱了一样,坐在公园路边的石凳上,任秦阳如何游说都不肯再去玩其他项目。 正好徐蒿和叶子也已经把想玩的项目都玩遍了,也算是尽兴了。商量了一下,决定本次惊恐之旅就到此为止,大家一起回市区吃个午饭。 回程的座位和分工与来时一样:徐蒿开车,叶子坐在副驾驶座上,沈亦和秦阳在后座。 大概是在鬼屋里被吓累了,沈亦一上车就昏昏欲睡,五分钟后就靠在秦阳的肩头睡着了。 徐蒿笑他:太不经吓了。 车里还有三个清醒的人,为了使回程时间不致于过于烦闷,叶子主动挑起了话题:“秦阳你现在是在读高几?” “高二。” “那还有一年多就高考了,有没有考虑过要考什么大学?” “还没想过。”他扭头假装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心思却全放在了自己的左肩。 那个人正靠在自己肩头呢。平稳微热的呼吸透过棉质衬衫,直达他的肌肤。他要极力克制住,才能让心跳不把情感暴露。 幸好叶子的问题多少分散了他的一些注意力。 “其实我们学校也是不错的,不过你有能力的话可以试着去考一考省外的名校。男孩子嘛多去外面见识一下挺好的。” “嗯。” “秦阳你长得那么帅,一定有女朋友了吧?” 他淡淡回应:“没有。” “哇,好难得。” 驾驶座上的徐蒿开口了:“叶子瞧你说的,好像帅哥就一定要谈恋爱似的。” “你不是帅哥你肯定不懂啦。”叶子挖苦道,“像秦阳长得这么帅,在学校肯定很受欢迎。不谈恋爱的帅哥是很稀罕的呀,小子不错哦,定力足。” “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声音略沉,“只是他不喜欢我。” 车子一个颠簸,秦阳下意识就是伸手去扶住沈亦的头。 那个人睡得很沉,什么都不知道。 秦阳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却在默默想着:如果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就好了。 初三那年,母亲再婚了。 再婚对象是同公司的一个高管,姓沈,长得挺斯文。可秦阳就是觉得自己不喜欢他。 但也没关系,他不喜欢无所谓,母亲喜欢就行了。 毕竟要嫁过去的又不是他。 但无所谓这种想法也是太天真了,毕竟他还是要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在他满十八岁之前。 母亲和那个姓沈的叔叔领了证,没有摆什么宴席,然后就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了。 秦阳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也只好搬到了沈家。毕竟他只有十四岁,没有谋生能力,不可能一个人跑到外面独立生活。 他一开始很不适应新家,不适应那个位于五楼的四室一厅的屋子,不适应凭空冒出一个要取代自己父亲地位的叔叔,不适应全新的环境和人物关系:母亲不再只是他的母亲,而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却成为了他法律上的父亲。 还有那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沈亦。 沈亦平时在大学住宿,只有周末会偶尔回来。每次他提前打电话说要回来,母亲就会有些紧张地忙前忙后,那天晚上的饭菜就会显得格外丰盛。 他知道母亲是想让沈亦尽快承认自己,就像沈叔叔会刻意带他出去玩给他买各种东西。但他就是不太喜欢这种显得有些虚假的关系:假装很关心对方,实际为了维持面上的微笑,内里已经筋疲力尽。 他看得出来,沈亦也不喜欢这种关系。所以后来沈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周一次,到两周一次,然后一个月一次。 直到那个初秋的周末,一只破碎的玻璃杯摘下了所有人的面具。 那个周末下午,他像以往一样去补课,那是妈妈半年前给他联系的数学家教。那天数学老师临时有事,两个小时的补习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和沈叔叔都不在,大厅的落地窗开着,从阳台吹来的风舒适宜人。 他以为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房的时候,突然发现隔壁房间的门开着:沈亦正在书桌前收拾东西。 他有些吃惊。因为沈亦以往回家都会提前打电话告知——就好像他并不是回自己家,而是要去别人家做客般客套。 很快注意到他的存在,沈亦笑了笑解释道:“过几天我们系要外出活动,我回来拿证件。” 他尴尬地点点头,便走回了自己房间,拿出课本开始做作业。 过了十分钟,沈亦突然来到他的卧室门外:“你这有双面胶吗?” 他愣了一下,这才开始拉开抽屉找起来,劈哩啪啦地找了好一阵,没找到。他摇了摇头。 “剪刀有吗?” 他又低头翻找,还是没有。他继续摇头。 沈亦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又问:“胶水呢?” 他还是摇头。 沈亦双手绞在身前,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说了?” 他又是一愣,好半天才缓缓开口:“不知道说什么。” “该不会是讨厌我吧?”这个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口。 他摇头:“算不上讨厌。” 沈亦苦笑:“那还算好。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个家?” 他拿起桌上的笔转了两圈,犹豫了一下:“算不上,就是有点别扭。” “也是。我都觉得别扭,更何况是你。”沈亦又叹气,转身刚要离开房间,外面突然传来重重的开门、关门声,随即大厅里便响起了争吵声。 母亲和沈叔叔,吵起来了。 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听着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出去又不是,不出去又不是,尴尬得很。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他们俩还是默契十足地悄悄打开了一道门缝,向客厅张望,只见那两个大人吵得面红耳赤,讲到激动处一拍桌子,桌边的一个玻璃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了。 秦阳觉得争吵声刺声,正要出去制止。沈亦一手拉住了他,低声道:“现在别出去,让他们吵。” 令秦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沈亦脸上竟然还带着笑。 “万一他们打起来怎么办?” “我爸不打女人的。”沈亦笃定地说,“万一他真的打雪姨了,我就跟你冲出去把他揍一顿。” “我们真的不用劝?”年幼的秦阳还是有些不安。 “不用不用。你不觉得他们之前的相敬如宾得有点假吗?会吵架的才是家人。吵完就好了。” 争吵声不断传来,他见秦阳还是很担心,便关上了门把争吵声隔绝在门后,把他拉到床边的地板坐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插上耳机,把其中一个耳机递给秦阳:“接着。” 秦阳犹豫着接过,放在耳边,从耳机里开始传来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声。 沈亦戴上了另一个耳机,朝他笑了笑: “好了,现在,你想听什么歌?” 那时初秋的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暖暖地投在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脸上。微风中有花的清香,而他明亮的容颜,温柔地嵌进那个十四岁男孩的心间。 从此,再没有遇见过,比他更美好的人。 第5章 二人三足 开运动会的时候,是整座学校最热闹的时候。 晴空下飞扬的彩旗,各处此起彼伏的喝彩声,跑道上奋力奔跑的身影,谈笑声,说话声,甚至是肆意的哭声,组成了一幅混乱又青春的篇章。 运动场边挤满了人,都是想看100米女子短跑决赛的学生。起点处选手们正在热身做准备,温宇顶着一头短发,穿着简单的背心和短裤,她一身荧光绿,在女生堆里很扎眼。 同班的女生帮她拿着水瓶和外套,她一边压腿一边向四周张望:“秦阳那小子哪去了?下一场就男子100米了吧?” “刚好像看到他在检录处那边,不用担心,有人跟着他呢,不会让他误了时间的。” 她起身原地跳了几下,裁判吹哨让选手各就各位,她站到自己的跑道前,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凌厉地盯着远处的终点。 一声枪响,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检录处,听到枪响的秦阳转过身来,看到比赛场地上,一个穿着荧光绿的女生在跑道上遥遥领先。身边的男生也感叹起来:“哇,看来今年又是温宇第一了。不知道会不会刷新她去年的纪录。她都快成为我们学校的传说了。” 几秒过后,那个荧光绿的身影冲过终点,毫无悬念地摘得第一。 高二(7)班的大本营爆发出一阵欢呼,秦阳松了松肩,不露痕迹地笑了笑。 然后广播响了起来:“接下来请参加男子100米决赛的选手到起点集中,高二(2)班李俊英,高一(9)班陈思明,高二(7)班秦阳,高二(1)班……” 同班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加油啊,秦阳!为我们班垄断100米短跑冠军!” 他笑了笑没答话,慢慢跟着其他选手往起点走,然而眼角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场外,搜寻着某个身影。 沈亦还没来。 到达起点,还有几分钟的热身时间,他一边松着肩膀一边扭头问跟着他的男生:“我手机有没有短信?” 那男生从抱着的外套里掏出秦阳的手机,看了一下,摇头:“没有啊,怎么啦?” 他看着前方向前延展的跑道,以及跑道两侧无比期待的面孔,淡淡应了句:“没事了。” “请各位选手各就各位。”广播里发出指令。 他走向自己的跑道,调整了一下起跑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起跑器托着他的脚掌,他有如猎豹般弓起身子,紧盯着远处的白线。 三. 吵闹的人群开始安静。 二. 他把手放在白线边缘,左手掌心微微刺痛。 一. 枪响。 他如利箭般向前冲去。 极力奔跑的时候,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 你的耳朵滤去了来自外部的喝彩和加油,你的眼睛看不见跑道边上那些青春洋溢的脸庞。你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脚步重重地踏在胶道上,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疾速而有节奏地跳动,你只能看到终点那道白线,你每时每刻都在丈量自己与它之间的距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你张开双臂,比别人更先一步,到达了终点。 他被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围绕,有人帮他擦汗,有人给他递水,还有人嚷着让旁边的人让开点,让他走一走。 “秦阳,太棒了,冠军!” 他笑了笑,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呼吸也渐渐没那么急促。大家把他往大本营那头拥,他不急不慢地走着,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一个高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大幅度地向他挥手,向他伸出了大大的拇指。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笑容。之前一直躲在人群里没声张,现在才特地站出来让他看见。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挥手回应。 搞什么,现在才让我看到。 多么想,一直飞奔到他身边。 短跑类比赛全部结束后,秦阳把奖状卷在手里,找到了在运动场台阶的树荫下坐着的沈亦。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在沈亦身边坐下。 “我很早就来了,你忙着比赛,没看到我。”沈亦把他手里的奖状接了过去,笑着看起来,“小飞人啊,真厉害。” “学校里的比赛而已,有什么的。”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们班那个女生也很厉害。”沈亦指了指在对面的大本营里和女生们聊天的温宇,“就是上次你带回家来的那个女生,是不是?” 秦阳不想再提起那件事,扯开了话题:“呆会儿有亲子项目,二人三足,你要不要参加?” “你愿意跟我一起我就参加。” “有什么愿不愿意的,你既然来了,不让你参加好像我歧视你一样。”他说着站起身往下走,沈亦笑着从身后勾着他的脖子:“你这小鬼,就不会坦率点说你其实很高兴我来参加运动会吗?” “有什么好高兴的。”秦阳觉得脖子被箍得紧,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沈亦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这样的亲密,隔着两层衣料都足以让他觉得难受。 “秦阳,回大本营拍个全家福啊!”班上的女生小跑着过来喊他,看到他身后的沈亦,刹时两眼放光,“哇噻,秦阳那是你朋友?” 沈亦明亮地笑着:“你好,我是秦阳的哥哥。” “哇真的假的,哥哥你好帅!”那女生直白地花痴起来,“秦阳你家基因太强大了吧,两兄弟都是人间极品啊。” 沈亦也不打算解释,笑得格外灿烂。秦阳却显得有些不高兴,扳开他的手就往前走,声音也有些冷:“我先回大本营,你自己玩。” “呆会儿记得跟我一起二人三足啊。”沈亦喊道,向他挥了挥手。 秦阳头也没回:“知道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情绪会突然低落的沈亦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光是女生,青春期的男生也很难理解啊。 二人三足的比赛里,参赛选手两人一组,将左右脚用红丝带系在一起,两人协力奔跑,最先到达终点的选手获胜。 这个比赛,考验的是默契和协同能力。 作为运动会的最后项目,学校特地把它搞成了一个亲子活动,学生家长可以和自家孩子一起报名参加。每五组比赛一次,最终以时间多少统计出前五名。 沈亦手拿着红丝带走向自己的时候,秦阳突然生出一种幻觉,仿佛有一根红线从他的指尖生出,然后悠悠地连上了对方的指尖。 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或看到过的传说,说有缘人的指尖都有红线相系,不管此生多么艰难波折,都不会分离。不论相距多远,红线都会把他们带回彼此身旁。 熙闹的人群里,沈亦向他扬了扬手中的红丝带:“又到了考验我们的默契的时候了。” “默契这种东西,我们有吗?”他习惯性吐槽。 沈亦弯下腰,把自己的左腿和他的右腿绑在了一起,将红丝带系了个漂亮的活结。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揽过秦阳的肩。 “呆会儿我喊口号,一就迈没绑的那只脚,二就迈绑在一起的那只脚。记住了?我们练一下。” 秦阳有些僵硬地点头。 “秦阳,你手要搭在我腰上。搭紧了呆会儿跑起来才不会出错。” 为了掩盖自己表情的不自然,他故意冷哼了一声:“你有腰吗。” 然而右手还是乖乖地绕过他的后背,放在了他腰上。 前方的场地上,裁判吹响了哨子:“请第十到十五组的选手到这边集合,第三轮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请第十到第十五组的选手到这边集合,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们走吧。” 沈亦小声地喊着“一、二、一”,他们互相搭着肩慢慢走到临时设置的场地上,走得很轻松,没有出现差错。 身边的选手都是父子或母女组合,只有他们这对年轻的兄弟在起跑线上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准备期间,沈亦转头在他耳畔边道:“呆会儿枪声响了跟着我的节奏来,我们逐渐加快速度。拿出我们以前的默契肯定没问题的。” “我们以前的默契?” 沈亦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忘了啊,你初三那年我是怎么解救你的?” 秦阳初三那年冬天,由于面临着升学的压力,雪姨很担心自己儿子考不到好高中,于是利用周末时间给他找了很多家教,把他的空闲时间几乎都挤占了。 沈亦知道这个情况后,隔一段时间就会以送他去补课的名义把秦阳领出来,然后带他去外面晃荡一个下午。 回去的时候,他们俩都很有默契地撒谎:今天又补习了哪些哪些内容。 “那是撒谎的默契,又不是跑步的默契。”秦阳皱眉。 “怕什么,默契就是默契,虽然分很多种类,然而本质是一样的。”他胡说八道了一句仿佛很有哲理的话。 裁判高喊着各就各位,他们都下意识地抓紧对方的肩膀。 预备—— “没问题的,你要相信我。”沈亦低声在他耳边道。 呼在他耳边的气息微微有些发烫。 “我一直都——” 枪声响起。 他们面朝着目标,同时迈开步伐,默契得就像一个人。 我一直都相信你。 从来没有像相信你那样,相信过别人。 第6章 父亲 运动会结束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晚霞在天边燃烧着,半明半暗的天空下,学生们和家长们陆续离开校园。 沈亦和秦阳帮忙收拾场地,走得比较晚。走出校门的时候,道路两旁的路灯都已经亮起来了。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天边闪烁着几颗晚星,路上行人稀少,他们并肩走在向下的坡道上。 晚风迎面吹起他们微汗的发梢,沈亦扭头看了一眼身边一直沉默的秦阳,悠悠开了口:“今晚出去吃吧,我不想做饭。” “嗯。”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都可以。”秦阳情绪不太高涨,讲话声音也低低的。 沈亦见状捅了捅他的腰:“二人三足没拿第一你就这么不开心?” “只是累了。” 沈亦又笑着伸手去捏他的脸:“年轻人才运动了一下下,可不能这么没出息啊。” 秦阳不满地打掉他的手:“你才运动了一下下,我一整天都在跑。” “好好好,我请你吃大餐慰劳一下。” “你的大餐难道是沙县小吃水准的?” “喂你别这样拆我——” 前方的道路里,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打闹的沈亦和秦阳瞥了他一眼,都瞬间怔住了。 那男子穿着已经起皱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略有些佝偻地向他们走来,脸上是与年龄并不符的沧桑。他先是扫了一眼沈亦,又把目光放在了秦阳身上,把头上的帽子摘了,紧张地攥在手上,然后畏缩地走到了他们跟前。 秦阳看着那个男人,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波动:“爸。” 沈亦却悄悄把秦阳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自己半侧着身子挡在他们两父子之间,看向男人的目光有些警惕:“秦叔叔,你怎么过来了?” 那是秦阳的生父——秦恺。六年前已经和雪姨离婚了。 沈亦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一幕可不怎么令人愉快。 雪姨刚嫁过来的时候,沈亦听父亲说过她和前任丈夫——即秦阳的父亲离婚的原因。 据说秦恺好赌,每次赌钱输了都喝个烂醉,情况严重时甚至会打人。雪姨在和他离婚前就曾被打过好几次,两人也经常吵架,婚姻早就出现了裂痕。但真正促使她下定决心要和那个男人离婚,是有一次,他把当时正在读小学的秦阳打进了医院。 “进医院?”当时十八岁的沈亦听到这件事,不由得问父亲,“很严重吗?” “听说留下了疤。”父亲手里夹着香烟,叹了一口气,“在背上。” 沈亦沉默了,没再问下去。 那时他和秦阳还不熟,他平时住校,周末才会偶尔回家,在家里两人见了面也像陌生人一样:点个头,说几句客套话,再没有更深的交集。 他对这个读初中的小鬼,并没有多大兴趣。 说白了,他们就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天周末,他回家取证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正当他在卧室桌前整理抽屉时,秦阳回来了。 看到他突然出现在家里,秦阳好像有些吃惊,但又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点了头,就回去了自己房间。 那个小鬼,似乎是不善交际的类型。 常常只是静静地看着你,好像有话想说,却又不说出来。让对方心里干着急。 沈亦本来不打算理他,把通行证和护照找出来放到背包里,他便打算回学校。 但隔壁房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有些好奇地来到走廊上,从对面敞开的房门张望。 秦阳背对着门站着,正在换衣服。他脱下被汗打湿的T恤时,露出了瘦削的后背,一个将近十厘米长的疤痕,斜斜印在他的蝴蝶骨之间。 沈亦怔怔地看着那道伤痕,说不出话来。 他又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听说留下了疤。在背上。” 幸而秦阳并未意识到他的存在,换好了衣服,他便默默坐在桌边做起作业来。 就是在那一刻,沈亦才第一次产生了要去了解秦阳的想法。至少,要和他说说话。不能放任他无措地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孤独流浪。 但他也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些什么话,敲了敲房门,他没头没脑地就是一句:“你这有双面胶吗?” 秦阳果然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摇头。 剪刀呢?胶水呢?不管他问什么,秦阳都像个不倒翁一样,只会摇头。 沈亦知道,这孩子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尽量不用言语来回应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对秦阳的怜惜又更深了一层。 “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说了?该不会是讨厌我吧?”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了出口。 他万年不变地摇头。 交流如此不畅通。沈亦只能无奈地挠着头发,又叹了叹气,正要离开房间,外面突然传来重重的开门、关门声,随即大厅里便响起了争吵声。 雪姨和亦叔叔,吵起来了。 他们两人在房间里,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争吵。沈亦不经意扫了一眼秦阳,只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并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可能是想到以前的事情了:母亲和生父之间经常性的争吵。 外头的争吵越来越失控,玻璃杯“啪”一声摔碎的时候,沈亦注意到,秦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们会不会打起来?”他如此询问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无助。过往的阴影又在他眼中闪现。 他的模样实在可怜,沈亦不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放心,我爸不打女人的。万一他真的打雪姨了,我就跟你冲出去把他揍一顿。” 见他十分不安,沈亦干脆便关上了门把争吵声隔绝在门后,把他拉到床边的地板坐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插上耳机,把其中一个耳机递给秦阳:“接着。好了,现在,你想听什么歌?” 那个秋日,沈亦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想保护一个人。 以哥哥的身份,去保护那个姓氏不同、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第一次见到秦恺,是在雪姨嫁过来的半年后,那是个冬天。 他欠了一堆的赌债,年关将近,债主纷纷前来追讨,他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不知通过何种方式找到了沈家,希望雪姨能顾念旧情,暂时借他一些钱,周转些时日。 偏偏他找来的那天,家里大人都不在,只有寒假在家的沈亦和秦阳。 那时秦阳和沈亦的关系已经变好了许多,虽然秦阳话还是不多,但明显已经放下了戒心,能像普通朋友一样和沈亦相处。 秦恺的到访是他们两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尽管一再说明家里两位长辈并不在,但秦恺还是不死心,生生硬闯了进来。知道他是来借钱的,秦阳脸色很不好,言语之间有了些火药味,然后就演变成了肢体冲突。 秦恺扬着手就要打下去的那一刻,沈亦把秦阳拉到自己身后。 “我已经报警了。”他说着扬了一下手中的手机,望向秦恺的神色很是冷峻,“这不是你家,我不会让你随心所欲的。” “那是我儿子!”秦恺暴怒地指着秦阳,“我管教儿子关你什么事!” 他也大声喊道:“这是我家!他是我弟!你没资格在这里管教他!” 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但着实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如今过了这么久,再一次见到秦恺,他身上没了戾气,多的是一种落魄。 但沈亦依旧横在他和秦阳之间,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但是这一次,秦阳拍了拍沈亦的背:“没事了,我都这么大了,他还能再打我不成?” 说着自己走到了秦恺面前,语气平静地问:“怎么了?” 秦恺尴尬地拿着帽子,目光闪烁地看着秦阳:“我……来看看你。我听说你妈搬去美国了,你现在一个人住?” 秦阳从容地注视着他:“我现在跟沈亦一起住。” 秦恺看了一眼沈亦,勉强一笑:“真、真是麻烦你了,照顾小阳。” “不麻烦。秦阳是我弟弟。”沈亦的语气是少有的强硬。 好像也没什么话可说,那男子咽了咽口水,对秦阳道:“我……要去外地,可能近几年都不回来了。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不用找我。” 顿了顿,他又道:“秦阳,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你妈。我没用,总是连累她受苦……你要好好对她,别惹她生气……以前我对你也不好,你要原谅爸爸。好好保重。” 他右手颤抖着举起,好像要拍秦阳的肩,然而才刚伸到一半,又毫无自信地垂落下去。 “我走了。好好保重。” 他转身佝偻着背缓缓离开,一直都不怎么说话的秦阳突然向他的背影喊了一句:“爸!” 他停下脚步。 “别再赌了。” 他没转身,但好像点了点头。 “酒也别喝了。” 他摆摆手,表示听到了。 “好好照顾自己。” 他抬起手,好像是擦了擦眼睛。然后转头向秦阳笑了笑,大幅度地挥了挥手。 第7章 香烟与秘密 城南路有一间挺好吃的小餐馆,就在沈亦的大学附近。因为好吃卫生又便宜,深受学生喜爱。 沈亦也想不出可以带秦阳去什么地方吃,索性就把他带到了那间小餐馆。因为晚饭时间已经过了,他们到达的时候,餐馆里人并不算多。 顶上风扇哗啦啦地响着,餐馆的角落里三三两两的学生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他们两个找了个位子刚落座,就听到外面一声叫喊:“哎,沈亦!巧了!”徐蒿和叶子正好走进来,看到他们眼睛顿时发亮。 沈亦也深感巧合,赶紧挪了两个位子给他们,自己坐到了秦阳旁边:“你们也没吃饭呢?” “是啊,这人在图书馆泡傻了,连过了饭点都不知道。”徐蒿指了指叶子,“要不是我打电话过去还不知道她要呆到什么时候呢。” 叶子向沈亦笑了笑:“我写论文呢,查资料忙疯了就把时间都忘了。哎,今天弟弟也来啦。” 秦阳向他俩点了点头,礼貌地笑了笑。 沈亦揽过他的肩,向徐蒿自豪地笑了笑:“这孩子,今天学校运动会,100米,冠军哦。” “哇,好厉害。”叶子由衷地发出赞叹声,徐蒿却伸手戳了戳沈亦的肩窝:“切,你得意个什么劲?又不是你跑的。” 沈亦哼了一声:“这是我弟,我得意一下又怎么了。你是羡慕妒嫉恨。” “是是是,我这个没有弟弟的人好妒嫉哦。”徐蒿挖苦一般地笑起来,“敢情你今天翘了一整天的课,就是去参加校运会啊?偏偏是郑教授的课,你也真是敢。” 听到翘课,一直沉默的秦阳惊讶地看了沈亦一眼。 察觉到秦阳的目光,沈亦向他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没事的,大学翘课挺正常的。今天的课也不重要,都是些可上可不上的公共必修课。” 可这头说完,那头又压低了声音问徐蒿:“郑教授没有点名吧?” “你走运,今天没点名。” 他听罢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秦阳还是不说话,默默地喝着茶水。把那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 样子这么紧张,看来并不是什么可上可不上的公共必修课啊。 随便点了几道家常菜,很快便上了桌。大家一边喝茶、聊天一边吃饭,不紧不慢的。席间主要是沈亦和徐蒿两人在聊,叶子偶尔插一插话,秦阳几乎是全程沉默,只是低头吃。 吃到后面,话题不知为何就转到了健康话题上。 叶子说自家有个表叔因为长期抽烟,最近诊断出肺癌晚期,家里人都觉得很可惜。徐蒿在一旁开了个玩笑:“可有些女生不就是喜欢男人抽烟嘛,觉得那姿势特MAN。” 叶子白了他一眼:“你抽一个给我看试试,看我不告诉阿姨让她打断你狗腿!” “我就说一说嘛,又没说要抽烟。况且我也不会啊。”见叶子表情严肃,徐蒿赶紧向沈亦求救,“沈亦你给我作证,我从来没抽过一根烟,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沈亦温和地笑了笑:“确实是没见你抽过。” “你看,像沈亦这么根红苗正的好少年都给我作证了,你要相信我啊。” 见徐蒿这么着急,叶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就这么一说,你抽没抽烟我肯定是知道的啊。这么着急干什么啊。” “也是啊也是啊。”徐蒿哈哈哈笑起来。 笑声中,秦阳和沈亦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只有短暂的几秒,尔后又分开,各自向前望去。 那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么多年来,谁都没有再提起。 秦阳第一次看到沈亦抽烟,是在初三那年冬天。 那天他在学校自习到很晚,回去的时候天空突然飘下雪来,轻轻柔柔的棉絮一般的雪花落在衣肩,雪下得不大,他也没有烦心去拂。 走到家附近的公园时,他瞥见供孩童游玩的秋千那边有明灭的火光闪着。 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再扫过去一眼,才发现秋千上坐着的身影很熟悉。 沈亦那天穿着深黑的外套,脖子上松松地绕着浅灰色的围巾。在昏黄的路灯下,晃荡着吱吱呀呀的秋千,两条长腿搁在地上,高高地抬着头,看着雪花从天而降。 他的手上,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夹在指间。 头仰累了,他又缓缓低下头,把还有一半的香烟摁熄在雪地里,然后抱着膝盖,就这么看着地上的白雪出神。 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头上。他像是毫无察觉般,双目茫然地盯着前方。 那时的秦阳就像突然失了神一样,这么定定地站在公园边的路上,看着昏黄灯光下的沈亦那寂寞的侧脸。 一种莫名的心疼,从心中涌出。 毫无理由地,想走上前去,抱住那个人。 最后还是沈亦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略带惊讶地望着他,然后笑了笑:“我忘记带钥匙了。” 先前那寂寞的神色一扫而光,沈亦拍了拍肩上的雪,快步走到秦阳跟前,语气轻松又随意:“带我回家吧。” 沈亦从来不在他面前抽烟。 沈亦不在任何人面前抽烟,他甚至怀疑就连沈叔叔都不知道自己儿子抽烟。 但他毕竟是偶然撞见了那人的秘密,便不可能视而不见。 自那一晚后,当沈亦经过自己身边时,秦阳会下意识地去辨识:到底他身上有没有烟草味,他是不是又抽烟了。 沈亦烟瘾似乎不大,而且也不是时常抽的样子。但某些时候,秦阳还是细心地能偶尔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 次数虽然不多,但这种时刻还是令人心烦。 虽然不知道在他人面前一直是个乖小孩的沈亦为什么会抽烟,但秦阳觉得,不能再继续让他这样下去了。 那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 入夜后各处都开始燃放烟火,小区下面的花园里也有不少小孩子在吵吵嚷嚷地玩着小型烟花。秦阳嫌吵,把窗子关上了。 不同于别处的热热闹闹,在沈家的第一个除夕,只有他和沈亦两个人。 电视里播着春节联欢晚会,喜庆的大红舞台,舞台上又唱又跳的人们,欢歌笑舞不断。沈亦坐在沙发前,无精打采地看着电视上的节目,情绪并不高涨。 秦阳坐在离他较远的沙发,一边撑着腮一边看电视,然而心思也并没放在节目上。 家里的两个大人——沈亦的爸爸,和秦阳的妈妈,在同一家外企工作,都因为同样的急事而回公司加班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无聊地面面相觑。 沈亦盯着电视上正在讲相声的两个人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向秦阳看了一眼:“我出去买点喝的,你要什么?” 秦阳摇头。 “你看家,我呆会儿就回。”他说罢拿起钱包就往外走。 秦阳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冰箱里什么喝的都有,根本没必要出去买。 况且,只是买点喝的话,也没必要在离开的时候拿走放在玄关鞋柜上的打火机。 秦阳心里清楚,他要出去干什么。 沈亦离开后十分钟。他关了电视,拿起外套,穿好鞋子,然后出门了。 外面没什么风,烟火的气味不时呛人地传来,他躲开玩得正激动的小孩子们,沿着熟悉的道路往外走,出了小区,向右拐上一条僻静的小道。 远处的天空仍不时绽开一朵又一朵烟花,颜色绚烂得令人惊诧。他在此起彼伏的烟火声中,来到空荡无人的公园。 游乐区的角落里,那个人仍坐在秋千上,像是神游了一般地望着前方,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烟雾缓缓地从他唇间吐出,迷蒙的烟雾里,他的侧脸无比悲伤。 然而这一次,秦阳没有站在一旁不作声地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沈亦面前,缓缓说:“别抽了。” 说着把他指间的香烟抽走,目光很是坚定。 沈亦惊讶地抬头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抽了。”他再重复了一遍,“对身体不好。” 沈亦突然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一段时间了。”秦阳淡淡地望着他,然后把香烟摁熄在地上,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别再抽了。不好。” 说完又向他伸手:“剩下的,都给我。” 沈亦乖乖地把衣袋里满满的一盒烟递给了他。 “还有打火机。” 沈亦苦笑一下,把打火机也交了上去。 秦阳铁面无私地把手上的香烟和打火机都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沈亦:“以后不准抽了。” “知道了。”沈亦点点头,眼里亮晶晶的。 秦阳并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就戒了,便斩钉截铁地继续道:“万一你背着我抽呢?” “不会的。”沈亦的笑容忽然有些伤感,“我抽第一根烟的时候,就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有人发现了的话,就立刻戒,永远都不抽了。” 秦阳愣愣地站在原地:“你为什么要抽烟?” “年少不懂事嘛。”沈亦说得是那么风轻云淡。 “以后别抽了。”秦阳再一次强调,还是觉得不□□心。 “都说知道了。”沈亦起身摸了摸他的头,漆黑的天幕下,远处的天空绽开的花朵照亮他的侧脸,他的声音缓慢温和,却如此寂寞,“其实我不喜欢抽烟,但一直都没人发现。我也就没找到戒烟的理由。”” 沈亦笑了笑,温柔地揽过他的肩,轻轻抱了抱他。 “谢谢你,秦阳。” 不等秦阳反应过来,沈亦就迅疾放开了他的肩,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我们回家吧。” 秦阳愣愣地站了几秒,然后才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那个除夕夜晚,他记得沈亦一直脚步轻盈地走在他前方,只给他一个看似轻松的背影。 烟花不断地在头顶绽放,他能记清的却是前方的沈亦偷偷地伸手擦眼睛的动作。 很久以后,秦阳才知道。沈亦是在沈妈妈再嫁的那一天,开始抽的第一根烟。 那时,沈亦十六岁。 我抽第一根烟的时候,就跟自己打了个赌。 如果有人发现了的话,就立刻戒,永远都不抽了。 我其实不喜欢抽烟。但一直都没人发现。 谢谢你,秦阳。 谢谢你。 第8章 密码 沈亦。 沈亦,会不会有这么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你不是我的哥哥,我不是你的弟弟,我们是毫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生活在地球的不同角落里。 如果有这么一个世界,我可以爱你吗? 我可以光明正大、毫无畏惧地,爱你吗? 秦阳从梦中醒来,然后瞬间感觉到了左手掌心传来的阵阵刺痛。 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同时噬咬,所有的神经都在一瞬间被同时拉扯。痛得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他抱紧被子咬紧牙关,几秒过后,那种排山倒海的痛感才渐渐消退。 他劫后余生般地长叹了一口气,颤颤地伸出左手,看了看已经肿起来的掌心。 之前摔倒后,沈亦简单帮他处理过伤口。手腕周围轻微擦伤的地方都已经结痂脱落了,但掌心的伤口可能比他以为的深,一直没有痊愈。 最近越来越痛了。 “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他看着红肿的手掌,禁不住有些担忧。 今天周末,不用上课。他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经过隔壁房间时才发现,沈亦不在家。屋子空荡荡的,就他一个人。 他叹了声气。 不在也好,反正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昨晚,他们吵架了。 昨晚他们从小餐馆吃完饭,再散步回到家已经是十点钟。秦阳先洗了个澡,十五分钟后从浴室出来,就看到客厅里沈亦正在电话旁边和谁聊着天。 情绪有些低沉,声音也明显压着。单看背影,就能感觉到他的不对劲。 所以秦阳没有马上回房间,而是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等他终于挂断电话,才开口问:“谁打来的?” 沈亦仿佛耗尽了精力般转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事。你去睡吧。” 看他这张脸就不是没事的样子,秦阳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回房间,他以罕见的强硬态度盯着沈亦:“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事。” 说话像叹气一样,明明就是有事,还硬撑。 “是不是我妈打来的电话?”他猜测,“又跟你唠叨了些什么?” 沈亦苦笑,挠了一下头:“不是雪姨。跟你没关系,别瞎猜了。” 秦阳仍旧杵在客厅,不挪动一步。 见这孩子死倔,沈亦终于叹了一口气,让步道:“是我妈打来的电话。她听说我爸去美国了,打电话来问我情况。” 这倒是大大出乎秦阳的意料之外。毕竟在这里住了三年多,秦阳从未见她打过电话来,沈亦提起她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 关于沈妈妈,他所知道的,就只有少得可怜的一些信息:比如说她是受不了沈叔叔工作狂的性格主动提出离婚的,又比如说她四年前再婚了,对象是一个老实顾家的公务员。 以及,沈亦最开始抽烟,就是因为她再婚。 沈亦很少提起这个母亲,但秦阳多少能感觉到她并不是一个坏母亲,但也算不上一个好母亲——尤其是在她再婚之后,她与沈亦的联系就极其稀少了。 所以秦阳感到惊讶是有道理的:“她打电话来干什么?” 苦笑了一下,沈亦缓缓道:“就问了一下我的情况。然后,她儿子明天三岁生日,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他的生日会。” 也可能是她想借此修复和沈亦的母子关系,然而以这种方式,还是太残忍了。 看着沈亦眼底黯淡的光,秦阳不禁问:“那你要去吗?” 他勉强一笑:“去啊,明天周末,也没理由不去。再说,那也算是我弟弟。去看一看也好。” 他越是笑,秦阳却越觉生气:“不准去!” 沈亦很惊讶平时毫无表情的秦阳会有这样的反应:“秦阳,你怎么了?” “别去。”他重复了一遍。 沈亦无奈地耸肩,依旧挂着笑:“我已经答应了。” “你是真的想去吗?”秦阳的目光变得犀利,“如果不想去的话就不要去,别勉强自己做个老好人。” “我没想做什么老好人,那毕竟是我妈——” “她根本没考虑过你的感受。这种时候你也不用考虑她的感受!”秦阳突然激动起来。 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冬天,沈亦独自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抱着膝盖仰头看着雪花飘下的模样。 是如此孤单。孤单到令人心痛的地步。 在听到她再婚的消息后,学会了抽第一根烟。一直等待着有谁来注意到自己,两年过去,却根本没有人发现他已经学会了抽烟。 ——我其实不喜欢抽烟。但一直都没人发现。 两年前初听到这句话时的震动,秦阳至今都还记得。 因此秦阳心里,对沈妈妈是有怨恨的。他怨恨她可以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儿子,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却又如此简单地就把他舍弃,让他独自度过如此漫长的时光。 然而沈亦并不知晓秦阳心中如此复杂纠结的情感,对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秦阳,这不关你的事,你别管了。” 看到沈亦一脸风轻云淡的模样,秦阳更气了:“你总是这样不把自己的事情放心上!你在乎她的感受,她不见得就在乎你!这么多年扔下你一个电话都没有,现在突然就说要见你,还参加什么鬼生日会!把自己儿子丢下不管不顾这么多年,还能厚着脸皮联络,我真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秦阳你说够了没有!”沈亦紧攥着拳头,尽量克制着火气,“我说了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管!” “是因为你太不把自己的事放心上我才会这么生气好吗!总是迎合别人忽略自己的感受,你就这么喜欢做好人吗!” 沈亦死死地瞪了秦阳一眼,随后一声不响地转身回到了房间。 “呯”的一声,门关得震天响。 秦阳孤零零地站在客厅里,情绪尚未从方才的争吵中平复下来,然而他已经开始感到后悔。 他知道,沈亦是真的生气了。 “哎呀呀,你这手都发炎成这个样子了,怎么现在才来呀。” 诊所里,谢顶的医生捧着他的手,盯着掌心的伤口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你这伤呀,再拖下去说不定就要截肢了。把你这手腕啊,整个咔嚓一声锯掉。” 见秦阳一句话不说,医生以为他是被吓怕了,又哈哈笑起来:“小伙子不要紧张啊,我刚才骗你的。你这伤没这么严重,待会儿让护士给你彻底消一下炎,拿点膏药回去敷,保管七天之内就全好了。” 说罢又把护士叫进来,仔细地再为他的伤口消了毒,敷了药,叮嘱了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 秦阳从诊所出来,提着一小袋药站在阳光下,觉得这阳光刺眼得很。 左掌心的伤口红肿消退了,敷了薄薄的一层药,凉凉的挺舒服。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慢慢迈着脚步往回走。 走到半路,马路对面突然有个人向他大声喊: “秦阳,你死哪儿去啦!” 他抬起头,温宇就在马路对面,穿着宽大的T恤,抱着个篮球向他夸张地招手。正好路上没车,她小跑着来到秦阳面前。 “我给你打了几百个电话约你打球,你怎么一个也不回?” “电话?”秦阳后知后觉地伸手进衣袋,这才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出门,“忘了带。” 温宇白了他一眼,然后扬了扬手里的篮球:“幸好路上碰到了。怎么样,要不要一起玩?” 他伸出被绷带缠紧的左手掌,摇头:“不方便。” 她叹了一口气,蔫了:“真扫兴。” 秦阳满不在乎地慢慢继续往前走:“你可以找大志啊,他肯定有空,四肢又健全。” “大志啊……”温宇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语调显得有些尴尬。 “你嫌他球技烂?”秦阳瞄了她一眼。平日里温宇跟他班上的同学大志玩得也挺好,两个人经常一起打球。 “也不是……就是……”她挠了挠头发,一脸地纠结,“他前几天……跟我……告白了……” 听到这消息秦阳颇为惊讶,平时倒是没看出来大志这小子对温宇有意思。 “然后呢?” “我当场就拒绝了……所以现在见到他特尴尬……”难得女汉子温宇也会有这么纠结的时候,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说他何必呢。大家一起玩当好兄弟就好啦,偏偏要告什么白,弄得现在这么尴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走在沿路的树荫下,清风从前方吹来。秦阳淡淡道:“喜欢又不是一件可以控制的事情。” “可我们现在真的特别尴尬,在学校里碰到都要绕路走。”温宇似乎颇为苦恼,一头短发都被挠得不成样子了。 “就不能当作没发生过,继续做回好朋友?”他问。 “换你你能?”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叹气:“也是。” 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去告白,如果对方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己应该会更难过吧。 他是钦佩大志的。 毕竟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 沈亦回到家里,发现家里没人。 他把特地买回来的早餐放到餐桌上,推开秦阳的卧室,只见里头空无一人,东西都整齐地叠着,干净整洁。 原本还想着,今天一起吃早餐的。 还特地花了半个小时去城南一家有名的早餐店买来了广式的肠粉和艇仔粥当作昨晚的赔罪。 ——昨晚,几乎是关上门的下一秒,他就感到了后悔。 他知道秦阳说的那些话都是为自己好,是看不得他受委屈。然而自己当时也是气昏了,才会不管不顾地跟秦阳争执起来。 原本想着今天跟他笑一笑,吃个早餐,把昨晚吵的那一架给蒙混过去。 却没想到,人不在家。 他硬着头皮拿出手机试着拨了一下秦阳的号码,床上的枕头边传来了一阵铃响。 他翻了翻,在枕头底翻出了秦阳的手机。 这也真是,平时这么靠得住的人,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能忘了带手机。 他叹了口气挂断电话,秦阳的手机屏幕显示有“5个未接电话”。他好奇地正想点进去看这么一大早到底是谁给他打来电话,屏幕突然跳出一个锁屏界面,需要输入四位数字的密码才能解锁。 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太好,但他突然就有了想偷窥一下的冲动。 “应该是生日吧。”循着常规思路,他输入了秦阳的生日:1106。 错了。 难道是雪姨的生日? 他努力想了想,然后输入了雪姨的生日。 结果还是错的。 秦阳生父的生日沈亦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也无从查起。 “该不会是我爸生日吧。”他苦笑了一下,但还是试了试。果然还是错的。 怀着玩解谜游戏的心情,他把能想到的数字都试着输了进去:秦阳的幸运数字,他喜欢的女明星的生日——诶,他喜欢的女明星是谁来着?…… 就这么试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数字,手机还是锁定状态。 他盯着那四个空格,长长地叹息一声,决定最后再试一次。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他输入了自己的生日:0415. 锁开了。 看着解锁成功的手机屏幕,沈亦的心突然颤了颤。 第9章 钥匙 篮球在空中以一个漂亮的弧线飞过,准确无误地落入篮框。 盛夏的傍晚,迎面吹来的风带着阵阵暖意。秦阳坐在场地边的阶梯上,看着篮球场上的温宇一个接一个地投篮。 “啪”的一声,球飞偏了,击在了篮板上。温宇叹了一口气,扭头看了场边的秦阳一眼:“都一整天了,你就这么坐着不无聊啊?” 秦阳托着腮道:“我在思考人生。” “思考个屁人生啊。”投篮也投累了,温宇一边松着筋骨一边往他那边走,“我也是佩服你,能保持这个姿势三个小时动都不动一下。装深沉装够了没?到点回家吃饭了。” 天色确实也不早了,可秦阳动也不动:“你先回,我再装一阵。” 温宇把篮球装进背包里,擦了擦汗笑了笑:“哇,今天是怎么了,不像你啊。平时不都是一放学就往家里赶的吗。跟家里人吵架了?” 秦阳仍是那副冰山脸,盯着她淡淡道:“让你回就回。身为一个男的,别这么八卦。” “兄弟一场,我这是关心你。”温宇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拎着包在他身边坐下。 除了他们这两个高中生在篮球场边坐着,此时日暮的公园里还有几个小孩子正在玩沙子,五六岁的样子,正齐心协力地垒着沙堡,玩得不亦乐乎。几个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倚着一旁的单杠,一边聊天一边看孩子。说笑声不时远远地传来。 温宇见秦阳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那几个孩子,不打算说话,便戳了戳他的腰:“哎,真的跟你哥吵架了?” 秦阳沉默,但昨晚那番争吵又再度浮现在脑海。 那个人,明明不管对谁都很温柔,却只对他自己那么狠心。 每一次每一次,看到他故作坚强地笑着接纳这个世界和亲人对他的伤害,秦阳就痛心地想不顾一切地抱紧他。 昨晚也是,为什么他要答应那么过份的要求呢?为什么他就不能为自己想一想呢? 秦阳一念及过去,一想到那个雪夜沈亦坐在秋千上茫然而无助地抽着烟的样子,就觉得自己无法原谅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有时候甚至会连带恨沈亦的父亲。 这对父母,到底有没有尽过父母的责任,去好好珍惜自己的儿子! 更甚时,他会恨自己,恨自己没能为沈亦做哪怕一丁点事情。 这些纷繁思绪总是把他击倒,让他感到难过,让他由衷地感受到:喜欢一个人,竟然可以难受到这种地步。 夏日的傍晚,他看着夕阳沉落,遥望远方的目光变得飘渺。 “温宇,你说,真的有平行宇宙吗?” “啊?”不太清楚为什么话题会突然绕到这个方向上来,温宇挠了挠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科学家。不过我猜,应该存在吧,宇宙这么大,有也不稀奇吧。” “如果真的有……”身后的樟树被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一片提前脱落的叶子恰好掉在他手心上,他盯着那片边缘已经微卷泛黄的落叶,声音忽然变得极其虔诚。 “如果真的有,那就太好了。” 希望在那样的世界里,我可以爱他。 可以光明正大、毫无畏惧地,爱他。 按下门铃的时候,沈亦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慌张,提着生日礼物的那只手颤了颤。 门很快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男子,很普通的长相,看到站在门口的沈亦,他也一愣,尔后才反应过来。 “哦,你就是沈亦吧?” “是。”沈亦有些紧张地点头,但目光却忍不住打量起那个中年男子。 这就是母亲再嫁的人。长得很普通,是街上随处都可见的工薪阶层,老实本分。 乍一看,和那个浑身散发着精英气息处处以公司为重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在工作上的工作狂父亲完全不同。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把他迎进屋里,向厨房叫了一声,从厨房里走出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子,身上还系着围裙。她看到沈亦,眼睛瞬间一亮:“小亦!你来啦!” 沈亦点点头,想冲着面前这个熟悉的女人喊一声“妈”,却被一个更童稚的声音抢先了。 “妈!”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冲上去抱着她的腿,撒娇般地问,“我饿,饭做好了没?” “就快了。”她弯腰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眼神中充满慈爱,“你先跟哥哥玩一下好不好?你看,这个就是你哥。” 小男孩扭头看了沈亦一眼,沈亦尴尬地与他对视了两秒,这才想起礼物还一直攥在手上。 “生日快乐。” 小男孩看到礼物,连“谢谢”都没说,马上抢了去坐在一旁拆开来。 她仪式性地“斥责”了几声儿子,但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去教导他该如何讲礼貌,只对着大儿子无奈地笑了笑:“他第一次见你,有些怕生,不太懂规矩。对了,先坐一会儿吧,饭很快就好,呆会儿我们一起吃个饭。我们母子也好些日子没见了。” 那个男子也一脸客气地笑道:“是啊,一起吃个饭吧,都是家里人。” 都是家里人。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沈亦突然就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是家人吗? 且不说和我血缘相关的母亲,我跟你,完全就是陌生人呀,还有那个只有一半血脉的弟弟,他真的是我的家人吗? 沈亦的脸维持着尴尬的笑脸,站在这个明亮而陌生的客厅中央,他突然觉得很累。 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停留。 他默默地把脸转向母亲,继续笑着,却不再打算勉强自己:“饭就不吃了,我只是来看看你。呆会儿还有事,就先走了。” 扯了个很明显的谎,也不管对方会不会看穿。他只知道,自己是一秒钟都不想多留。 母亲似乎有些受伤:“不是说好了一起吃饭的吗,这么快就要走了?” “不吃了,不太方便。”沈亦不再看母亲的脸,转过身就往外走。 “小亦!你是不是还是不肯原谅妈妈?”身后的母亲,声音中已经带了些颤颤的哭腔。 他虽然不忍,但仍旧没有转过身去,只是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妈,我从来没恨过谁,真的。只是,家里有人等着我回去。” 走到门边,他回头看了站在客厅里的母亲,她一副忍着眼泪的模样看得人心碎,然而他还是没有心软,向她微微笑了笑,便关上了门。 关上了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进门开始便一直闷着的胸口,终于可以舒畅地呼吸了。 妈妈,虽然一直都会是他的妈妈。但如今,自己不再是她唯一的儿子了。她如今有了比自己更重要的家人。 今天,他算是亲眼确认了这一点。 不是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是家人。也许曾经是,但不代表以后一直都会是。 他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 原以为这样的过程一定是痛苦而艰难的,没想到也可以这么简单。 并不妒嫉,也不恨,虽然有那么一丝心酸和苦楚,但并未如想象般的难以忍受。 走到外面时,夜风吹起他的头发,他深呼吸了一口盛夏夜晚的空气,淡淡的栀子花香中,他想起秦阳。 回家的步伐忽然轻快了许多。 是啊,家里,还有个人等着我回去。 半年前,父亲和雪姨决定接受公司给予的机会,到美国的总公司工作。 作为工作狂人,他们深知得到美国总公司的赏识并不容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在那里打稳根基,平步青云并非难事。所以,当他们决定接受这个机会时,他们并不是作出了去国外工作几个月、或一年两年的决定,而是决定了,要在海外定居。 父亲问沈亦,愿不愿意去美国读书。沈亦拒绝了。 他和父亲的关系向来说不上好,况且再有一年他就大学毕业,要他在这个时候抛弃国内的生活,去一个全新的国家重新开始,他说什么都不愿意。 父亲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决定,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再说服他,只是淡淡地说尊重他的决定。 令人意外的,反而是秦阳。 秦阳会拒绝去美国,是谁都没想到的。但不管雪姨如何苦苦哀求,苦口婆心地劝说,秦阳都不肯改变主意,只说自己要留在中国。 雪姨自然是不肯,毕竟秦阳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如果不去美国,留在中国也没人照料,她前往美国后公事繁忙又很难抽出时间回国,一年也许都不会有几次见面的机会。一想到这,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既想跟儿子在一起,又不愿意放弃前往美国的机会。 沈亦当时也受雪姨之托,去劝过秦阳,也问过为什么他不肯去美国的原因。但那个倔孩子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口咬定自己不喜欢美国,然后就死死地盯着沈亦。 沈亦被他盯得不自然,只好宣告投降。 那段时间,由于秦阳毫无理由的倔强和雪姨的不肯让步,家里的气氛一直不好。后来,沈亦终于想出了一个折衷的法子:秦阳可以先留在国内完成学业,待高中毕业后再前往美国和雪姨团聚。在他留在国内期间,沈亦会从学校搬回家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鉴于母亲的再三哀求,秦阳勉强同意这个决定。 三个月后,雪姨和父亲都飞往美国。这个家只剩下沈亦和秦阳,这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兄弟。 经过小区公园时,沈亦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灯光。已是夜里八点,其他楼层全都亮着灯,唯有自家所在的楼层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亮。 看来秦阳还没回来。 他有些失落,放缓了脚步往家走去。 成为兄弟的两年时间里,他和秦阳几乎没有吵过架,一来沈亦不是性格严苛的人,二来秦阳虽然不喜欢讲话但也没有什么坏脾气,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也一直互相尊重,极少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像昨晚那种情况,确实是极其罕见的。 一直都挺好相处的秦阳,竟然会因为他的事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有些不能理解。 “一天都不在家,跑哪去了?”他在电梯里自言自语,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他一边掏钥匙一边迈出去,却在抬头的那一瞬愣住了。 电梯对面,秦阳正倚在家门边,似乎在等着他回来。 见他表情震惊,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忘带钥匙了。”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语气,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只是一个晚归的小孩,因为忘记带钥匙而在家门前等待更晚归的哥哥。 沈亦愣神了一小会儿,然后迅速走了过去,拿出钥匙开门,一边问:“等很久了?” “没多久。”他还是淡淡地答。 门开了,秦阳侧身走进屋里,把玄关和客厅的灯打开,一瞬间屋内便充满了温暖的亮光。跟在后头的沈亦看着十七岁的少年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背影沐浴在暖黄的灯光中,气宇轩昂。 不知不觉,这孩子就长得这么高了。 “吃饭了吗?”沈亦问他。 他摇头。 沈亦一笑:“正好我也没吃,我简单做点东西,一起吃吧。” 秦阳略带惊奇地看着他,不解道:“你不是去生日会……” “去了,待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大概五分钟左右。”沈亦语气很轻松,笑笑着说话,然后就去厨房里了。 秦阳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目光默默追随着他的背影,身子半倚在厨房门边。 沈亦背对着他在厨房忙碌着,又是从冰箱里拿出蕃茄和鸡蛋,又是从碗柜里拿出筷子和玻璃碗,一阵厨具碰撞声中,他听到身后传来秦阳一句低哑的话:“对不起,昨天对你说那种话。” 他正在切菜的手停了下来,扭头看了靠着厨房门边的秦阳一眼,笑了一下:“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在为我着想。你今天去哪儿了?” 简单地转移了话题。 秦阳道:“就去外面走了走。” “你忘带手机了吧?”沈亦低头切菜,把蕃茄被切成小瓣装进小碗里。 说到手机,他不由得想起今天早上的那幕。 秦阳的锁屏密码,为什么,会是自己的生日呢? 然而身后的秦阳什么都没发觉,在后面点了点头:“嗯,是忘带了。” “又是忘带手机又是忘带钥匙,不太像你啊。”沈亦笑了笑,“回房看一下手机吧,说不定有人找你。” 颇为乖巧地应了声“好”,秦阳便回到了卧室。手机仍像今天早上离开时的那样,放在枕头旁。他键入密码,发现几个未接来电,大都是温宇打来的,大可不必再打回去了。 还有一个未接来电,时间显示是在早上八点多,来自沈亦。 也不用再打回去了。 他坐在床边,听着半敞开的房门外,传来厨房令人安心的切菜声。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 右手伸进裤子口袋里,一串钥匙在那里秘密地躺着。 第10章 沉默 很怀念早春的天气,空气湿润,天是阴阴的,偶尔会飘着用不着费心撑伞的细雨,走在那样的天空下,会比风和日丽时,更令人感到孤独。 但同时,也更令人强烈感到,自己活着。 怀念早春的天气,像怀念一个坦然吐露的秘密回忆,像偷偷描摩喜欢的人的侧脸般,带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情愫。 然而时下正是盛夏,蝉声海浪一般袭来,日光充裕而灿烂得让人遮挡不及,早春那隐秘而暧昧的美好,在当下的季节,是无法获寻的。 盛夏,是张狂而喧嚣的季节,仿佛一头困兽,又似一场狂欢,让人不安,仿佛心中的秘密随时都会突然暴露于日光之下般。 让人不安,又心动。 夏日的艳阳下,沈亦和徐蒿坐在校园林荫道下的长椅上。临近期末,校园里到处都是紧张期末考试的人,图书馆和自习室的座位炙手可热,沈亦和徐蒿倒是完全没有这种紧迫感,这种时候仍悠哉游悠地在校园里瞎逛聊天。 本来好像是聊到美院的新闻,不知道为什么,沈亦突然就向徐蒿抛出了一个跟前话题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问题。 “哎,徐蒿,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把别人的生日设成自己的手机密码?” 徐蒿眯着眼睛仰头看着天空道:“唔……喜欢的话可能会吧,反正我是不会想把讨厌的人的生日设成密码的。” 沈亦目光悠远地盯着前方的建筑,表情一时让人捉摸不清:“那你会把叶子的生日设成密码?”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那么傻!”没想到徐蒿马上就反驳了,“要是把她生日设成密码那我就什么隐私都没有了好不好,她最喜欢无聊翻我手机看了!我设密码都是为了防她,怎么可能设她的生日!” “她难道不是你喜欢的人吗?”沈亦反问。 “喜欢是喜欢,但是距离太近了,再将她的生日设成自己的手机密码,就太危险了。”徐蒿仿佛后怕般地耸耸肩,“刚交往的一段时间我确实那么做过,但后来觉得还是保有一点隐私会比较好,就换了。” “现在的密码是?” 他咧开嘴笑了笑,推了一把沈亦:“我女神的生日啊!你不是知道的吗,我很喜欢的那个电影明星。” 沈亦记得徐蒿确实跟他说过,有一个很迷的女明星。 徐蒿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我想啊,密码这东西,还是要有意义才会记得牢,胡乱一串数字说不定头脑一混乱就忘了,所以必须得对自己有意义。可是用现实中的女朋友的生日又太冒险,所以为什么不用我非常喜欢,但是又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的生日呢?既有意义,又不会有暴露的危险。” 被树叶剪碎的夏日阳光落在沈亦的发梢上,他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看着前方的树木和更远方的建筑群,一时无话。 然而内心,却已是百感交集。 非常喜欢,却又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那么秦阳,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我的生日设成密码的呢? 又或是我弄错了,那串数字对他的意义,其实并非是我的生日呢? 课间时间格外漫长,秦阳百无聊赖地坐在靠窗的位子盯着外面的风景打发时间,同学们大多都跑到走廊上聊天玩闹了,教室里留下来的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睡觉。 他看着外面长到三层楼高的树叶,正午的阳光斜照进来,有些微刺眼。 “哎,又在想什么呢。”温宇从外面走进,目标明确地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发呆。”他如实表述。 “别这么无聊嘛,出去走一走散散步也好啊,难得的课间休息。”温宇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见他完全没有起来运动的打算,又再加深了叹气声,“真不知道我们班那群女孩子都喜欢你些什么,竟然觉得你这种成天心事重重的人很有魅力。” 秦阳充耳不闻她不知是赞扬还是贬斥的话语,仍旧半眯着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找我有事?” “班上的女生,说周末想一起出去搞个班级活动,正在统计人数,让我问一下你去不去?” “不去。”他干脆利落地拒绝。 温宇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喂,我还没说要去干什么呢你需要拒绝得这么快吗?” “不管去哪里,都不去。” “为什么啊?” “因为麻烦。” “哪里麻烦了?又不用你组织,你到时候乖乖地一起集合不就行了。” “哪里都麻烦。”秦阳终于看了她一眼,“再说,我不想参加人那么多的活动。” “可这是难得的集体活动啊,等放了暑假回来我们可就高三了,到时候哪来的时间出去玩啊。这可是我们高中时光最后一次班级集体活动啊,你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 尽管说得仿佛很有意义,但还是触动不了秦阳的心:“没兴趣。” “你这个薄情的家伙!”温宇看起来有点生气,“你是因为反正都要出国留学,所以觉得没必要跟我们留下什么回忆是吗?” “我哪里有说要出国留学了?”秦阳感觉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一毕业就要去美国读书吗,以为我不知道?”温宇哼了一声,“你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个班,好歹在这种时候也装装样子啊。算了,反正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不去就不去,拉倒!”温宇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站起来的时候故意踢了秦阳的桌子一脚,然后鼓起腮帮子就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秦阳犹豫着要不要去追。 自己刚才那种态度,确实好像不是很妥。 虽然他一直对班级活动都极其不上心,不喜欢参加人数太多的活动也是真的。但这一次,温宇都说到这份上了,似乎不管怎么勉强都要去。 算了,妥协一下吧。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迈步跟了上去。 温宇在前面快步走着,一看就是一副炸毛的模样,走廊两边的人看到她那张气到扭曲的脸都纷纷自动让开道路,不去碰这颗炸弹。 秦阳一边叹气一边跟在她后面说道:“温宇,我去总行了吧。” “不用了秦大少爷,说得这么勉强!好像我逼你去一样。”温宇的脚步丝毫没有放缓。 “刚才是我不对。”这倒是实话。 “你秦大少爷有什么不对的呢,都要去美国的人了自然是不会跟我们这群乡下小孩一起玩啦。”温宇确实也气在头上,言辞充满了火药味。 秦阳听罢皱了皱眉,但还是继续跟着:“别再乱说什么美国好吗,我又没说要去。” “哦是吗,不去美国但也不想跟我们这群乡下小孩一起玩是吗?” “温宇!”秦阳也有些气了,声音大了些,停住了脚步,“我说了我去,你成熟点行吗?” 但在气头上的温宇此时也冷静不下来,听了他的话反而更加愤怒了,她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秦阳一样:“对!全世界就你秦阳最成熟,其他人都是幼稚鬼!我也是!所以我才会不知好歹地想邀请你去什么鬼班级聚会!” 被他们两人争吵的声音吓到了路人纷纷侧目,不止有一个人从旁边的班级窗户探出头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阳不想这种状况持续下去,只能以稍稍柔和的语气向温宇道:“我说了我会去。” “不勉强你去!”她还是那么倔。 秦阳突然觉得累了,不想再纠缠下去。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淡淡应了一句:“那就算了。” 说罢转身离去,没有理会其他人探询的眼神。 温宇独自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眼睛里闪闪发亮的,仿佛气得快哭出来一般,但最终还是没哭,她倔强地扭头往教室相反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那天剩下的课,都没有见到温宇。 “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那天下课回到家里,沈亦看到秦阳一脸沉默地坐在房间里,忍不住问道。 虽然秦阳一直都是寡言的人,但那天的气场格外不同。似乎情绪有点低落。 沈亦作好了会被秦阳敷衍回答的心理准备,却不想听到了真话:“跟班里同学,吵架了。” 跟温宇的那些对话,可以称得上是吵架吧。 沈亦有些吃惊,没想到秦阳也会有跟别人吵架的一天,不禁觉得有些新鲜:“跟谁?” “温宇。你见过的。” “就是那天下雨了来我们家借伞的女孩吧?”顺着回忆摸索,沈亦回想起了温宇的模样:是个剪着利落短发,但眼睛大大的发着光的女孩。 沈亦对她的印象很不错。 “你女朋友?”他不由得笑着问。 但秦阳迅速给了他一个白眼:“说了多少遍,她不是我女朋友。” “好好好,不是女朋友。那你们是为什么吵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她就生气了。然后不管我说什么都不听。”秦阳托着腮看着眼前的书架,那迷茫的模样真像陷入情网而惘然的少年。 沈亦倚在门框边,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觉得略带心安。 这孩子,毕竟也是个普通男孩,也会有为情所扰的一天啊。 “温宇喜欢你吧?” 秦阳猛地一怔,然后迅速看了沈亦一眼,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什么?” “我觉得,那女孩喜欢你。” “为什么这么说?” 沈亦耸肩一笑:“直觉。上次你带她回来,我看到她,就有那种感觉。” “别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秦阳闷闷地看着他,觉得心里很不舒坦。 “女孩子面对喜欢的人时,情绪是会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当她喜欢的人相当迟钝的时候。”沈亦有板有眼地分析道,“所以你要反省一下,是不是无意中说了什么伤人的话。” “说得你特别有经验似的。”秦阳不是特别想跟沈亦探讨这个话题,但又不得不继续,“你有喜欢的人了?” “怎么突然扯到我身上了?”沈亦没有察觉秦阳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的深意,坦然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忙着照顾你,哪来的时间交女朋友?” 秦阳目光一亮,又瞬间暗了下去。 但这一瞬的情感转换,却并没有逃过沈亦的眼。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这个少年,为什么会有这么哀伤的表情? 沈亦突然又想起来,自己的生日,和他的手机密码。 “秦阳,温宇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他突然问。 被问得一头雾水的秦阳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我不知道她的生日。” “哦。”沈亦挠挠头,有些心虚地将手□□衣袋里,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我想如果是离得近的话,可以趁她生日送点东西顺便和好。” “送东西也不一定非得生日。”秦阳这么说。 沈亦点点头,过了几秒,又问:“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吗,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不是温宇。”秦阳下意识否定。 “我知道了,不是温宇。”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心突然有些怦怦乱跳,“你跟喜欢的那个人,现在有没有什么进展?” 秦阳摇头。没说话。 “没有告白吗?” 还是摇头。 他还想再问,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可以再问下去了。不可以。再问下去就危险了。 “早点跟温宇和好吧。”他没头没脑地抛下这句话,便离开了秦阳的房间。 他匆匆回到自己房间,仔细把门关好。在床边坐下的时候,突然感到心里一阵惊慌,其实他很想问秦阳:你为什么要将我的生日,设成密码? 但他不敢。 因为他忽然之间,想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可能。 秦阳,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11章 侥幸 在车站附近的便利店遇到温宇的时候,沈亦吃了一惊。 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偶遇的机率不算大,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一旦发生了就是奇迹。 温宇似乎也吓了一跳——她手上提着装满了零食正打算去付帐时,抬头迎面就看到了正在前方的立柜前挑选饮料的沈亦。 两人都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一瞬的惊讶过后便同时微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温……宇是吗?”沈亦看着她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的利落短发,这一点倒是很好认的。毕竟长得英气的女孩子并不多见。 “是。”她点点头,“你是秦阳的哥哥吧?” 他也随着点头:“我学校在附近。”他说着指了指便利店对面的大学。 “我家在附近。”她笑了笑,扬了扬手上的零食,“过几天班里有集体活动,我来采购些东西车上吃。” “班里有活动?我没怎么听秦阳说过。” 温宇表情稍稍暗了下去:“嗯……秦阳说不参加。” “不参加?不是集体活动吗?” 她勉强笑了笑:“也不是强制性的,他说不想去,就没勉强他了。他本来就不是喜欢参加集体活动的人。” 简单说明缘由,她倒是没道出之前因为此事而与秦阳发生的争执。实际上,从那天的争吵到今天,她都没再和秦阳说过一句话。平时在班里,也是尽量避免跟他碰面。 温宇把东西拿到收银台结帐,满满的一篮子零食装在了一个硕大的购物袋里,看起来就很沉。沈亦不由得道:“你家在哪里?我帮你提回去吧?” “不用了。”她娴熟地提起袋子,并没有显得很吃力,“我力气大得很,这点东西难不倒我的。” 看来不止是外形,连力气都是汉子级别的。 沈亦见她确实也不是在逞强的样子,便默默点了点头,走出便利店时两人简单地道了别,便一左一右地分开了。 没走开几步,他就听到身后再度传来温宇的声音:“那个,哥哥!” 他停下脚步转身,温宇带着复杂的表情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手紧攥着,把手里的袋子捏得紧紧的:“不好意思,我想问你点事儿。” “什么事?” 她咬了咬下唇:“那个……是关于秦阳的。他是不是……要去美国读书了?” 沈亦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她赶紧解释:“其、其实是我听班上的女生说的。前段时间,听说叔叔阿姨去美国工作了,估计就在那边定居了,所以班上的人都在传秦阳也很快就要跟过去美国读书了。就算现在不走,等到高三也差不多了。” 她很着急地说着,语速有些快,越说越不敢看沈亦的眼睛:“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说自己的事情,所以我也没问过。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他对班里的活动也不太热心,虽然他原本就不怎么理人……可我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所以就想问一问哥哥你,他是不是要去美国了?” 沈亦看她脸都红了,不由得笑起来:“这个问题,不如你自己去问他?” “不行不行不行!”要不是因为手上提着一大袋零食,她肯定会把两只手摇得跟风扇一样,“我、我最近……跟他吵架了……” 说完又心虚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 沈亦想起前几天跟秦阳的那番对话,才知道原来他们还没和好:“你是不打算跟秦阳和好了?” “也、也不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觉得,他一定也想跟你和好,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没那么难,也不需要说什么‘对不起’‘没关系’,你如果想跟他和好,就走到他面前,跟他说一声早上好。我保证他会回应你。” 温宇半是怀疑地抬起头看着他:“这么简单?” 沈亦点头:“嗯。就这么简单。至于他是不是要去美国,就等你们和好了再由你自己去问他吧。我就不代他回答了,这样可以吗?” 她用力地点点头,笑了笑:“谢谢哥哥。”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突然间,他又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便问:“对了,温宇,你生日是在四月吗?” 温宇一头雾水地摇头:“不是啊,我生日在七月份,怎么了?” “啊,没什么。”他苦笑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你知不知道你们班上有谁是四月十五日生日的?” 温宇更加疑惑了:“我……记不太清了,四月十五怎么了?” 沈亦非常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什么了,不好意思问了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反倒是温宇有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那个日子跟秦阳有关系吗?” “我只是有点好奇四一五这个数字对他有什么意义。不好意思,我太奇怪——” “我好像知道!”温宇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双眼发光地看着沈亦,“四月十五!” “怎、怎么了?”沈亦不安地看着她。 “四月十五是一首歌名,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乐队创作的,我很喜欢就向秦阳推荐了,他听了之后也很喜欢,还用来做手机铃声了呢。” 手机铃声?沈亦回想了一下秦阳的手机铃声,好像是一段不怎么熟悉的钢琴前奏,他以前从来没留意过是什么歌曲。 温宇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来按下播放键,一段钢琴前奏便柔和地传过来。沈亦想起来了,确实是秦阳的手机铃声。 “这首歌就叫《四月十五》,据说是主唱在四月十五日突然灵光一闪写下的,所以就以日期命名了。我推荐给秦阳的时候,他特别喜欢。” 原来如此。沈亦心里像落下一颗大石般,在安静的钢琴声中安定了下来。 原来如此,四月十五对于秦阳而言,意义并不在于是谁的生日,而只是一首自己很喜欢的歌曲而已。 庆幸之余,沈亦又觉得有一丝羞愧——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联想能力。 当初发现秦阳的密码设定是0415时,竟然会以为他对自己有超乎寻常的情感。这种联想实在是太令人羞愧了。 幸好如今谜底揭晓了。 “太谢谢你了,温宇。”沈亦一脸雨过天晴的笑容,真诚地向她道谢。 温宇虽然还是摸不清为什么沈亦会纠结于四月十五与秦阳的联系,但还是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我先走喽,拜拜!” 因为手上提着食物,所以她以两肘的大幅度摆动来代替摆手,沈亦也跟她道别。 这一次,两人是真正的分道扬镳了。 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重要——甚至连在自己的家人心中,都无法占据重要的位置。 沈亦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刚刚升上高中的时候。当时父母正在办离婚手续。 他们其实早就没有感情了,之所以还勉强维系夫妻的名分,都是因为沈亦。如果没有沈亦,他们早就离婚了。 父亲是个典型工作狂,对工作怀有的热情与兴趣比妻儿更甚,听说沈亦出生那天,他并没有陪在产房里,而是在公司加班。母亲对他一直不满,婚后生活与她曾经想象的相差甚远,但无奈怀有身孕,只能继续不情愿地维持这段婚姻。但一年一年忍下来,丈夫仍旧不够体贴,而且越来越常出差,有时一去就是一整个月,育儿的重任与家庭琐事都落在她身上,她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觉得越来越压抑。 大概到沈亦小学高年级时,她也开始常常外出,或是跟朋友逛街,或是一起看电影吃饭,她开始以那种方式平衡自己早已失衡的内心,并尽自己的可能推迟回家的时间。 对她而言,家仿佛就是一个牢笼,她极其享受偶尔放纵的自由,而不愿回到那个狭窄的笼中。 那时,还在读小学的沈亦自己回到家中,推开门后,迎接他的常常是一屋子的寂静。 晚餐已经做好放在了冰箱,他拿出来稍微加热就能吃。 久而久之,他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吃饭。 久而久之,他开始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那个家,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 当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餐桌上,独自吃着自己热好的饭菜时,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孤独感便汹涌而来,把他淹没。 偌大的家,他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寂寞地跳动着。 有那几年的过渡,后来父母正式提出离婚时,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反而觉得这一天终于来了。 也并不是松了一口气,只是以前一直担忧害怕恐惧,并且一天比一天都更明确会在未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离婚半年后,母亲再婚了,对方是一个安稳的公务员,没有大的野心,听说很顾家,应该能给她想要的生活。 再婚的消息,是母亲从电话里告诉他的。她觉得儿子已经是个高中生了,应该能理解自己。 沈亦在电话里祝福了她,非常大方得体,甚至某些用词显得有些过于正式隆重了。 听到他的祝福,母亲在电话那头哭了。 挂了电话之后,他步行下楼,在夜晚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那时应该是冬天,他穿得很单薄,下楼的时候没有带外套,走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有些冷。 转身打算折返的时候,他看到冷清的马路对面有个男子倚在公交车站牌下安静地等车。那个男子低垂着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右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 香烟那端的火光时明时灭,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在深黑色的背景衬托下,显得很悠然。 在寒夜中,沈亦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陌生人指间的香烟,和那圈升腾的烟雾,忽然觉得很温暖。 为什么竟然会觉得温暖呢?只是一根香烟,只是一丝火光,只是一缕白雾而已。 大概是因为,那时的他实在太冷了。 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 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重要。 甚至连在自己的家人心中,都无法占据重要的位置。 纵使是在父母心中,也是可有可无的人。父亲只重视职场工作,对他而言,儿子只是偶尔回到的家中一个如同摆设玩具般的存在;对母亲而言,家庭是一个禁锢她的场所,夺走她的自由与无限可能,并压榨她剩余的活力与生命的地方,她避之唯恐不及。 那么沈亦——这个家庭的儿子,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这样的他,到底是为了谁而存在的呢? 如果不是为了谁,如果他的存在只能为别人带来负担与痛苦,那么他又是否有必要继续存在呢? 那时的沈亦,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不断地迷茫着。 直到18岁那年,遇见秦阳。 如果没有遇见秦阳,他也会继续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不会以如今这般温柔的模样。 他会变得消沉,阴郁,渐渐丧失对世界的兴趣。 所以,秦阳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与其说他是自己心爱的弟弟,倒不如说是秦阳在支撑着自己在活下去的同时怀抱着对世界的善意。 所以有时候也难免会害怕,害怕哪一天,他们之间的牵绊会逐渐变弱。 毕竟,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弟。 他也生怕这种牵绊有朝一日会变质。 毕竟,他没这样的自信去回应那种情感。 所以幸好,四月十五对秦阳而言,只是一首歌曲。 第12章 病 盛夏的天气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好端端的晴空里不知从哪飘来了一朵乌压压的黑云,不等人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噼哩啪啦地往下砸。 此时,是“砸”而不是“落”这个字眼,才能更传神地表达这场雨的来势汹汹。 行驶在马路上的一辆大巴车里,高二(7)班的男男女女们看着外面突降的大雨,都纷纷发出了惊讶的呼声。 “妈呀,怎么就突然下起雨来了,我记得天气预报是个大晴天哪。” “过云雨吧,可能一会儿就停了。” “万一它不停,我们的户外活动不是泡汤了?” 车里的少年少女们都热烈地讨论起来,所幸这场雨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气势很快就减弱下去,十分钟后已经是不怎么碍事的毛毛雨了。 然后,就像为这场突然的雨而道歉似的,已经转晴的天边现出一道彩虹。 “看,彩虹!”有个女生咋咋乎乎地叫起来,接下来全车人都惊呼一声,赶紧涌到了窗边,嘴里连连发出赞叹。 毕竟是在城市里生活久了,虽然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天空,低头看手机的时间却肯定是比抬头仰望蓝天的时间要多得多的。因此这道雨后的彩虹,对他们而言也充满了新鲜感。 映在瞳孔里的彩虹比电视上看到的,要更明亮清楚。 不过几秒后,几乎每个人都纷纷掏出了手机,随即车里响起的就是一声又一声的快门声。 温宇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此时她也扭过头去盯着那道在天边弯成一道弧线的七色彩虹,欣喜之余不由得自言自语:“秦阳这小子没来,看不到这么漂亮的彩虹,算他倒霉。”。 坐在身边的同学听到她的自言自语,不由得接话:“好可惜啊,要是秦阳也来,我们班就齐人了。” “没办法嘛,他临时有急事。”温宇耸了耸肩,虽然也觉得惋惜,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显得特别生气。 确实,当时秦阳一口回绝了集体活动的邀请时,她的确觉得特别愤怒。 但那天自便利店门口遇到秦阳的哥哥沈亦后,她也好好地反省过自己,觉得没必要再跟秦阳冷战了。 所以第二天,她就主动跟秦阳打招呼了。没想到秦阳倒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好好地回话了。而且,出乎意料地接受了集体活动的邀请。 事态发展到昨天,一直都挺完美的。 只是昨天晚上,当她正兴冲冲地准备着明天的活动用品时,又突然接到秦阳的电话,说明天的活动他不能参加了。 因为沈亦生病了。 沈亦病得有些突然。 秦阳没想到,他自己也没想到。 他一直都算是身体比较健康的人,平日里连感冒都很稀罕,一年也不会有多少次大病。因此这次突然的高烧,以及病情来势汹汹的模样,倒是吓了他们俩人一跳。 其实白天时沈亦就觉得头晕晕沉沉的,但也没细想,以为休息一下就会好。结果晚饭过后越来越不对劲,他坐在沙发上身子一阵阵地发冷,连回房间的力气都没有,头脑像一团糨糊似的,又热又晕,脸色也很苍白。 秦阳见他不对劲,摸了摸他的额头,顿时吓了一跳。 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背着他下楼拦了辆出租车,连夜送去附近的医院看急诊。 医生诊断是因为感冒病毒引发的高烧,在医院里吊了几个小时的药水,烧稍稍下去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 原本想留院观察一个晚上,但病房里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因为骨折而不停地哭着,家长虽然觉得抱歉但还是无奈地安抚着,显得颇为吵闹。再加上沈亦坚持,于是秦阳连夜又把他带回了家。 输了液的沈亦虽然精神了些,但还是很虚弱,从医院回来的出租车上一直累得只能靠在秦阳肩上,下车走回小区时也是脚步虚浮的,秦阳很不放心,想背他上楼,但被他拒绝了。 “我还是能好好走路的,没那么弱。”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却没什么底气,毕竟他连说话声音都低低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秦阳没有坚持,但扶着他走向电梯时尽量把他的身体重量往自己身上引。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他往卧室的床上一躺,感觉全身力气都丧失殆尽般。 他窝在床上,瘦削的身体裹着薄薄的空调被,侧脸深深陷进蓬松的枕头里,脸色苍白得让人很心疼。 秦阳俯身帮他盖好被子,低声温柔道:“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嗯。”沈亦闭上眼,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秦阳这才走出卧室,特地把房门留开一条缝。然后关上了灯。 平日里不生病的人生起病来,那叫一个可怕。 仿佛所有的病毒都瞅准了这个时机打算一齐攻陷城池般,所有的敌人都团结起来只为把这具躯体带往毁灭之路。 沈亦烧得很反复,昨晚明明已经降下去了的体温,第二天早上又升高了。秦阳清晨早起给他熬粥时特地悄悄溜进他的卧室给他测了测体温——比昨晚还高。 沈亦没醒,但看得出来在睡梦里也很不舒服,一直微微地皱着眉,很痛苦的样子。 看着他那副模样,秦阳也不由得皱起眉,俯身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脸颊。 温度有些高。看来还是得去一趟医院。 他这么想着,刚要把手抽回来。仍旧在睡梦中的沈亦微微侧了侧头,往他的手背方向歪了歪。 大概是因为他的手背比较凉快,贴着舒服吧。 但这个毫无自觉的动作,却让秦阳心漏跳了一拍。 因为沈亦在侧头的时候,嘴唇触到了他的手背——仿佛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虽然明知这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并非实际意义上的吻。但秦阳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右手微微颤着,但还是没有挪开。 病中的沈亦嘴唇略显干燥,但依旧很柔软。柔软到,让秦阳觉得自己几乎会忍不住。 这个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自己眼前,沉沉地熟睡着。这是一种多么令人难以抵制的诱惑。 此时,只需要俯身低头,就可以轻轻地,不被他察觉地—— 被自己的念头惊吓到的秦阳刹时收回了右手,像触电般立直了身体,脸涨得更红了。 床上的沈亦仍是什么都未察觉地沉睡着,眉头微微皱着。 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凉凉的晨风,秦阳低头看着那个熟睡中的人,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缓缓踱出了卧房。 生病之后,各种感觉都好像变敏感了。 沈亦醒来后,首先感受到的是微风在脸上吹拂的凉意,他微微睁开眼,窗户半开着,风正轻柔地吹来。 若是在往常,他会觉得这样的晨风很舒服,但放在感冒又发烧的现在,他只觉得冷。 勉强起身把窗户关上,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不过跟昨天比起来倒是好一些了。 关好了窗,他又披了件外套,缓缓走出卧室。厨房里传来声响,他慢慢走过去,瞥见秦阳的身影在厨房半掩的门后闪过。 有淡淡的粥香从里面飘来。 他也没过去打扰,自己在外头的餐桌边坐下,安安静静地听着厨房里持续不断传来的声响。 真是个宁静的早晨。 突然觉得,有些幸福。 过了一会儿,才厨房里的秦阳注意到了客厅里安静坐着的人影。 “什么时候醒的?”他从厨房出来,看向沈亦。 “刚醒。” “早餐还没好,回去再睡一会儿吧。”秦阳走到他跟前,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烧。” 沈亦虚弱地微微一笑:“比昨晚好一些了。” “还是回去躺着吧。”秦阳执意让他回去休息,沈亦无力反抗,只得任着他把自己领回卧室,在他的照顾下乖乖钻回被窝里。 看着秦阳这么担心自己,他觉得好笑,又有些过意不去:“我好很多了,吃点药就没事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去忙,不用管我。” “今天星期六,能有什么事。”秦阳淡然地应道,帮他掖了掖被子。“我一整天都闲着。” “你们不是有个什么班级出游吗?是什么时候?” 秦阳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在便利店遇到温宇,听她说的。好像是定在了某个周末,是不是?” 他并不想让沈亦知道出游就是在今天,于是淡淡地换了个话题:“都是天天一起碰面的同学,出游也没太大的意思。温度计放在哪里了?我再给你量量体温。” “你跟温宇之前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吵架了吗?还没和好?”没想到沈亦丝毫不动摇地继续直奔主题。 秦阳有些震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还是温宇说的,上次在便利店遇到的时候。” 他嘀咕:“温宇嘴巴怎么这么大……” “你们还是没和好吗?”沈亦决心坚定,仿佛一定要问出个水落石出。 秦阳叹了叹气,只得答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早就和好了。” “和好了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出游?” 眼看着就要瞒不下去了,秦阳只好硬起心肠来,撒了个谎:“我就是……不想去,不行吗?” “为什么不想去?”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不想去,觉得集体活动很烦人,我又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本来就心虚的他被问得有些小烦躁,说话莫名快起来。 沈亦定定地看着他,温和道:“你这样说,温宇会伤心的。” “怎么又扯到她身上了?” “她一直挺担心你的,怕你跟班里同学融合不了,又怕你会突然转学去美国。那女孩挺关心你的。” 虽然秦阳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但是这种话从沈亦的口中说出,就让他莫名觉得不舒服。 为什么我面前的这个人,总是那么迟钝呢? 迟钝到……有时候我真想什么都不管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喜欢的人是你啊,别总是把我跟别人联系到一起,好吗? “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见秦阳一直低头没答话,沈亦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问。 秦阳这才缓缓把头抬起,目光沉静地直视着沈亦:“我知道温宇关心我,我很感激。但是沈亦,我不喜欢她,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沈亦哑然,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有别的喜欢的人了。虽然那个人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但我还是希望……”秦阳的声音不知为何略带着一丝哽咽,在沈亦听来,有些心疼。 “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不喜欢温宇。我喜欢的人不是她。” 沈亦不清楚,是秦阳坚定又痛苦的眼神的逼迫,还是出于内心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与怜悯,自己点了点头。 他并不十分清楚为什么秦阳要跟他说这番话,但内心深处,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渐渐长大成人,变成了一个有棱有角的男人了。 秦阳的眼神里,已经有诸多深邃到他触手不及的秘密了。 但是沈亦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秘密。 第13章 无望的期待 那天临睡前,沈亦敲开了秦阳卧室的门,因低烧而虚弱的身体半倚着门框:“今晚你来我房间,一起睡吧。” 正在书桌前解题的秦阳听到这句话,吓得差点没把草稿纸拨到地上:“什么?” 沈亦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现在说,不行吗?”秦阳声音有些虚,不太敢看他的眼。 “要不我来你房间,我把被子搬过来,打地铺。”沈亦确实很认真。 秦阳咽了咽口水:“还是……我过去吧。”未了又加了句,“你病还没好。” “放心,不会传染给你的。”沈亦笑了笑,“那你呆会儿记得过来,把被子抱上。” 他自顾自说完便走了,留下秦阳一个人在书桌前,心情像打翻的五彩画瓶般,激动、高兴、不安与惶恐都同时交杂在一起,复杂无比。 沈亦,到底想说什么? 秦阳把被子枕头搬到沈亦房间,随意地在地上铺了铺,有些拘束地坐在被褥上。 “这好像是第一次一起睡吧?”沈亦钻进被窝里,笑着问他。 “嗯。”他的回答声音极小。 “别一副待宰羔羊的样子啊,我又不吃人。我关灯了啊。”沈亦笑着看他坐着的拘谨模样,伸手关掉了台灯。 房间一下子暗起来。 尽管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但灯暗下来的那一刻,他的心脏还是漏跳了半拍。 如今,在这并不宽广的空间里,他与沈亦在黑暗□□同呼吸着——这状况简直能让他抓狂到心脏病发。 他慢慢躺下,但心脏却越来越快。 更糟的是,沈亦的声音从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传来,在黑暗之中,听来仿佛与白日里不太一样,更多了一分喑沉的蛊惑力。 “秦阳,你介意跟我说一下你喜欢的人吗?” 对这个话题始料不及的秦阳一时无法回应。 沈亦继续道:“你今天早上跟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虽然我知道感情的事情我插手不来,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毕竟在我听来,你对这份感情,好像态度相当消极,但又没办法抽身而出。我觉得,最好还是跟你谈一下。了解一下你跟那个喜欢的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阳侧躺着身子,背对着沈亦,低沉地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被子的窸窣声传来,沈亦好像翻了个身,“你之前也跟我说过,你喜欢的那个人,好像年龄比你要大。你喜欢她多久了?” 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秦阳低声答:“有一段时间了。” ——两年了,傻瓜。 “这两年里,对方一直不知道你喜欢她?你也不打算告诉她?” “嗯。” ——我要怎么当面对你说呢,傻瓜。 “为什么?” 秦阳一愣,下意识抱紧了被子:“就算说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她是有男朋友了吗?” 秦阳没有回答,卧室一片沉默。 这次轮到沈亦深深叹了一口气:“所以这是场无望的恋爱?” “嗯。” 秦阳知道沈亦会误会,会误以为他的沉默是默认。但他懒得再去撒谎解释了。所以,就让他误会吧。反正到头来这场爱恋,终究只能埋在他一个人的心里。 而另一头,沈亦虽然很想追问秦阳一连串与那“女孩”相关的细节,但又觉得这样深究不妥。思索了一会儿,他只能以宽慰的口吻道:“既然你知道毫无希望,还是及时抽身离开吧。” “爱与不爱,又岂是自己的心所能控制的。”在黑暗的夜里,秦阳的话语听起来格外苦涩,“就算知道不可以,还是会去做,这不就是爱吗?即使我想抽身,可你……” 秦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后半句话便随之消失在黑暗中。 ——即使我想抽身,可你就在我身边,我要怎样才能克制自己不生出种种妄想? ——纵使你不在我身边,这世上的所有物品都能把我的思绪导向你,我要如何才能不想你? 沈亦察觉到了他内心的苦痛,不忍再继续问下去,却又不得不继续这个话题。 “没有希望的等待是很痛苦的,小阳。趁早放手吧。” 一直无望地守着一个不会成真的愿望,给自己找一个又一个的借口不愿离去与放手,就像一遍又一遍地往自己身上插刀。然而,即使你因此而血流成河奄奄一息,不会发生的事情,依旧是不会发生。 现实是如此残忍。我希望你清楚这一点,才能对自己不那么残忍。 “秦阳,去爱一个你可以爱的人吧。” 秦阳侧躺在地上的身影毫无动静,既没有表明反对,也没有半声同意,无从得知他是否把沈亦的话听了进去。 就在沈亦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秦阳突然从地板上坐起身来,声音清冽而沉静地说道:“我知道了。” 沈亦没来得及反应,秦阳已经站起身,把地上的被子都卷好抱在了怀里。 “我回房间睡。”说完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秦——” 门“呯”的一声关上,没给沈亦留下一秒说话的余地,卧室重归一个人的黑暗。 沈亦看着黑漆漆的房门,听着对面卧室传来沉闷的开门关门声,又想到方才的对话和秦阳黑暗中的背影,虽然模糊不清,但却透着一种悲哀的意味。 他大概,是真的很难过。 那孩子,也许真的是特别喜欢那个人。 沈亦突然有种棒打鸳鸯的感觉,心里很不好受。 但他宁愿心里不好受,也不愿让秦阳看着继续无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趁着还不算晚,要把这个孩子赶紧捞上岸来。 无望的期待,自己是最清楚有多么伤人的。 年幼时的多少个日夜,他也曾像秦阳一样:尽管知道父母根本不在乎自己,却还是在心中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能在某天看到他们回心转意,对自己疼爱有加的那一天。 带着那种无望的期待,他坚信着只要自己成为一个足够优秀的孩子,父母就会突然在未来的某一天发现这个闪闪发光的儿子。所以他从来不给他们添麻烦,作业永远自己独立完成;争取优秀得足以令别的父母自豪的成绩;家务事只要他能做,全都自己做……在所有的事情上,他都力图取悦父母,以换得他们的注意。 但这样的做法,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离婚这一步。 并且,在走到这一步之前的那几年时间,但凡他们夫妻聚首,争吵的内容就全都围绕着沈亦——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如此漠视他,却只有在争吵的时候争相凸显自己对家庭的付出与忍耐——而他,沈亦,他们的亲儿子,就是他们争相“忍耐”的对象。 整个初中,沈亦都生活在他们偶尔碰面后便不可避免的无休止的硝烟中,他们吵架的时候从来不避讳儿子是否就在隔壁房间,是否能清楚地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那些内容会对一个青春期的敏感少年产生怎样的阴影。 他们不断地吵,吵,吵。 就这样,沈亦渐渐懂了,不管自己变得多么优秀与乖巧,父母都不会把注意力转向自己,哪怕是一瞬。 他们最爱的,只有自己。 领悟到这点的那一瞬,沈亦清楚了自己以前所怀有的是多么幼稚与无望的念头——自己在这个家里,永远是一个多余、被漠视的存在。 在父母的生命中,自己没有一席之地,没有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或许当年所下的论断有些武断,但他确实知道了一件事情: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反而有一种自暴自弃般的轻松感—— 再也不用努力了,因为,努力没有任何用处啊。 再也不用当一个好儿子了,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好爸妈啊。 从现在起,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再也不强迫自己,去当什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了。 高一那年夏天,他16岁,父母终于离婚了。 高一那年冬天,他16岁,母亲结识了一个工作安稳顾家的公务员,再婚了。并很快,怀孕了。 母亲再婚与怀孕的消息是同时传到沈亦耳里的,对于这个消息,父亲对他没有丝毫的隐瞒。 他通过一些复杂的方式,看到了母亲的结婚照。看得出来穿着婚纱的肚子已经微隆,她左手牵着新任丈夫的手,右手温柔地抚摸着肚子上还未出生的孩子,纵使是隔着照片,仍可以感受到画面中满到溢出的母爱。 沈亦看着这个熟悉的女人,突然觉得她很陌生。 16年的人生中,他从来没见过母亲对自己露出过那般慈爱的表情。但是如今,他隔着屏幕,却感受到了她对一个未出生的胎儿满满的爱。 多么讽刺,当他终于认定她不是一个会毫无条件地为子女付出热爱孩子的母亲时,她却以这种方式向他昭示:她只是不爱你而已。 她只是不想当你的好妈妈而已,并不意味着,她不想当别人的好妈妈。 沈亦那天盯着那副照片足足有二十分钟,然后他突然间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般抽搐了一下,胃里的东西翻腾着反涌上来,他觉得恶心,跑到厕所里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然后莫名其妙地,眼睛哗啦啦地流,根本没办法止住。 他放任自己哭了很久,然后爬起来到楼下的小店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正好是黑夜,他坐在小区楼下没什么人的小公园里,抽出一根烟点着,虚虚地夹在指间,茫然地看着白烟升起,缓缓飘散在空气中。 黑暗中,烟草燃烧时不断明灭的微弱火光仿佛旅途终点的灯。 给他这个孤身一人的旅人以温暖慰藉。 “她变成了一个好妈妈。” 他自言自语,对着天空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然后,低下头来,抽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根烟。 第14章 夕阳中 午后的阳光照在课桌上,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桌上的半开的书页顿时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秦阳单手托腮微微歪着脑袋看着窗外,远处的天空堆积着一团又一团的积雨云,明亮的白色与蔚蓝的天空互相衬托着,极富有夏日气息。 讲台上的语文老师正下发着数张A4纸装订而成的资料,前面的同学拿到后递给后面的人,这样依次不断地往后传。整个教室都是风扇的呼呼声和翻开纸张时的沙沙声。 “别发呆啦,拿着。”温宇转过头来,把传到她手上的最后一份资料递给秦阳。 他接过来看,资料不多,只有三张A4纸。 老师看同学们都拿到了资料,便折回讲台,拿起粉笔一边书写一边道:“今天这节课,我们就来讲讲现代诗。现在你们手上的就是我精心挑选的几首优秀的现代诗歌,大家可以先粗略看一下……” 秦阳的视线在白色的纸张上漫无目地地扫过,讲台上的老师的讲课声渐渐被窗外的蝉声遮盖。 映入眼帘的,都是毫无意义的文字。 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重复放映回响的,是那天晚上沈亦说的那句话:——去爱一个你可以爱的人吧。 这几天,尽管他已经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那天晚上的对话,不要再对未来有任何幻想。沈亦的声音还是会捉住一切可能的空隙钻进他的脑子里。 ——去爱一个你可以爱的人吧。 他被这个声音扰得烦躁不安。 窗外蝉声不断传来,讲台上的老师的讲课声也仿佛在幻境里一般,忽高忽低,忽近忽远。 “……现代诗的作者之中,海子,顾城……情感浓烈,语言优美……” 风再度从窗外吹来,带着些微热气,撩动桌上的纸页,轻盈的纸张被风掀起一角,纸上印着的诗句忽然钻进他眼里。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 我的爱人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那首诗里所描述的心情,与如今的秦阳竟如此相似。 沈亦的模样,如此自然地浮现在纸页之上,模糊而不可捉摸——那就是他的爱人,不需想象便可得出的模样。 只是那人像画一般,不可实现,不可触摸。 没有痛苦的爱情,是不可能的吧? 他曾以为文学皆是虚构,故事中的人物都矫情而做作。但当爱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心痛”和“难受”,真的会让人想捂住心口、无法呼吸。 尤其是当你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时,心痛尤彻。 风变大了,把桌上的A4纸吹得几乎要飞起来,他无意识地伸出右手压住,缓慢而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真累。突然这么觉得。 老师在讲台上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他精疲力竭般地趴在了桌上,以右手为枕,脑袋向着左侧,面向着窗外的盛夏浓荫与蓝天。 看着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色,他却觉得身体的能量不断流失,消失在了夏日炎热的空气中。 ——去爱一个你可以爱的人吧。 沈亦,虽是不经意,可为何你对我总是这么残忍? 眼角好像有点湿。 秦阳闭上眼睛,让那不经意间流下的泪自然蒸发在空气中。 放学铃声响起,男孩女孩们背起书包散漫一边互相招呼着,三五成群地离开教室。 夏日里,纵使已经五点钟,天空还是像两三点那般晴朗明亮,太阳一点也没有下班的意思,还是在天空中不遗余力地发光发热。倒是窗外树上的蝉变懒了,连那一声又一声的鸣叫也变得敷衍起来。 秦阳不急不忙地收拾桌面,把语文课上发下来的资料整理好塞进抽屉里,正要拎起书包走人,这时一个身影走上前来,正好当住了阳光。 “给你的,礼物。” 温宇伸出手来,摊开的掌心中央躺着一块圆圆的鹅卵石。 秦阳看着那颗石子,沉默地接过来。 “前天我们去露营时我捡的,露营地点旁边就是一条小溪,里面的石头挺漂亮的。”温宇笑着解释,“你仔细看,还有花纹呢。” “谢了。”秦阳将石头放进书包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没去是有点可惜,不过没办法啦。”温宇跟在他身后离开教室,心情看似不错,“对了,你哥哥的病好些了吗?” “没事了。” “那就好。” 走下教学楼,正在西边天空挂着的太阳仍旧很刺眼,他们的身影在校道上被拉扯得很长。 温宇见秦阳情绪不怎么高,便想缓解一下气氛:“秦阳你精神不好啊,怎么了?没能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你这么不开心啊?没想到你是这么有集体意识的人啊,哈哈。” 秦阳却没接她的话,看来也是不想接。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尴尬了。 温宇跟在他身后,虽然觉得郁闷,但毕竟前段时间才刚跟他吵过架,好不容易才和好的,也不想再重蹈覆辙,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你心情不好啊?又跟你哥吵架了?” 秦阳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去:“你呆会儿有事吗?” “啊?没、没什么事啊。” “那陪我逛一逛吧。”秦阳说道,神情依旧黯淡。 温宇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行。” 沈亦收到秦阳的信息,说他今天跟朋友有约,不回来吃饭了。 这种事情即使不是非常稀奇,也是相当罕见的。 因此沈亦下意识便是打电话过去仔细问一问他跟谁有约,几点回来;但到底还是抑制住了这种冲动:毕竟,秦阳也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没必要管得那么严。 他愿意跟朋友一起玩,是件好事。 只是这样一来,沈亦就觉得没什么必要回家准备晚饭了,自己一个人,在哪里都能解决晚餐;特地回去做饭一个人吃,倒显得有些凄惨。 这时,徐蒿的来电及时地响了起来。 “沈亦。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啊。” 竟然如此有默契,他忍不住笑起来:“好啊,我正愁着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打发晚饭呢。” “太好了!刚好月薇今天回来了,叶子正跟她一起逛街呢。我喊上她们俩不介意吧?” 听到那个名字,沈亦先是一怔。花了好几秒,他才回忆起来:“陈月薇?” “对啊,高三毕业后就搬到外市的陈月薇,你还记得吧?她前天回来了,好像要在这里呆上几天。机会难得,不如就我们几个人来个小型同学聚会吧。你应该没意见吧?” 不可能不记得吧。 沈亦略有些尴尬,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头的徐蒿一如既往地爽朗地说着“那就这么定了,呆会儿我把地址发过去给你”然后就挂了电话。 也不能怪徐蒿神经大条,估计他也是忘记了高中的时候,沈亦跟陈月薇,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 说短暂,是因为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就分手了。 现在回想起来,沈亦都有些不记得到底是谁先提的分手了,至于在一起的那一个月,似乎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 真是一段胡胡涂涂的恋情。 唯有恋情开始的契机,沈亦还隐约记得。 那是高二的春天,母亲再婚后已经过了半年,沈亦也已经悄悄抽了半年的烟,但家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变化。 那时他和后来的好友徐蒿和叶子还不算太相熟,和班上的其他同学也都保持着友好的疏离,对任何事情都不怎么热心。 跟现在的秦阳很像。 陈月薇可以说是当时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她一头齐肩的长发,长得白皙清秀。出挑的长相,再加上优异的成绩,使得她不仅在本班,乃至于在整个学校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存在。 尤其是在男生群体中,更是有不少人将她奉为女神。 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与当时的沈亦自然是没有太多交集的。高二的沈亦正处于情绪的低谷期,没有太多的心思放在异性身上。在所有人眼里都闪闪发亮的陈月薇,在他看来,也不过是长得漂亮一点的女同学而已。 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着实出乎了他、以及所有人的意料。 女孩子,有时候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 感情好的时候,恨不得所有衣服都共享,外出逛街也要打扮得跟双胞胎似的,自家姐妹被臭男人伤透了心也不惜化身为泼妇当街骂人,掏心掏肺地对她、为她,一整天黏在一起也完全不腻。在旁人看来,简直好得跟同性恋一样了。 只是,这么深这么好的感情,一旦撕裂,其能量也大得惊天地、泣鬼神。 有多爱就有多恨,曾经对她有多好,就能恨她有多深。翻脸不认人也许还算好,倘若再小肚鸡肠一些,恐怕就要背后插刀了。甚至性子再激烈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也是做得出的。 也许女孩子的情感,从来都是很极端的,不是爱,就是恨。 太过稚嫩与张扬,所以极端而浓烈。 若是再长大些,受了时间的洗礼与岁月的磨砺,大约会变得更温和、成熟些。 高中时代的女孩子们,正处于这种激烈与极端情感的顶峰,浑身都是自以为是的自信与张扬,对于出现在她们眼中的事物,不是鄙弃,就是欣赏。 很显然的,在男生眼中近乎完美的陈月薇,对于某部分女生而言,却是令人唾弃的对象。 高二的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学校里某些女生圈子里关于陈月薇的流言蜚语开始渐渐发酵。 起初是有人看到她傍晚在麦当劳里和一个男生约会,然后她和外校的男生交往的流言开始渐渐传出;然后又有人说她表里不一,喜欢在男生面前装清纯无辜,其实背后不知多爱玩;再后来,又有人说她抢了别人的男朋友…… 种种流言毫无凭据地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被愉快地流传,口口相传的人们从没想过去核实它们的真实性,就迫不及待地把它传给了另一个毫不知情的朋友。 就这样,凭借着女孩子们强大的八卦网络,某个春末的下午,就连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沈亦,也听到了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 那天的最后一节正好是体育课,外间阳光猛烈,因此一整节体育课,老师都带着他们在室内体育馆做运动。那天大家都懒洋洋地,兴致不高,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老师已经让他们就地解散,自由活动去了。 大家都纷纷往外走,男孩子们拿着篮球往外面的球场跑,女孩子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算先回教室。 沈亦那天恰好值日,必须负责室内体育馆里遗留的运动器械的回收工作。虽然没什么干劲,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散落各处的器械收回篮子里。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陈月薇也留了下来。 “我帮你吧,一个人太辛苦了。”她笑了笑,拢了拢头发,一边弯腰捡起被扔在角落里的羽毛球拍。 “不用了,我没问题。” 陈月薇却还是坚持留了下来,默默地把散落一地的羽毛球捡了起来。沈亦见此,也没再说什么。 “哇,好装。”一个声音突然在安静的体育馆内响起,并没有刻意压低。 沈亦抬头,只见几个同班的女生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弯腰捡球的陈月薇,像随口聊天般,刺耳的话语不断传来。 “真会装啊,好像真有多温柔体贴一样。” “谁不知道她喜欢抢别人男朋友啊,啧。” “老是一副清纯无害的样子,看了都让人想作呕。” “表里不一的人,真是可怕。” …… 诸如此类的话语,虽然并未指明是谁,但纵使迟钝如沈亦,也能猜出来那群女孩子到底是对谁说的,因此不由得暗地里望了陈月薇一眼。 她却只是低头默默地继续收拾着器具,只是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 仿佛在忍受。 人,总是以自己的角度去看别人。带着有色眼镜,带着理所当然的标签,去想象,去臆测他人的行为与思想。 明明连自己都搞不懂,却以为能看透别人。并且,以为自己所以为的,就是真相。 那么自以为是。 尽管事不关己,沈亦也觉得这样无端地羞辱他人,实在是太无耻。他忍不住攥紧手里的篮球,大力拍在了地上。 偌大而空旷的体育馆里,霎时响起巨大的回声。 那几个女孩子也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停下了津津有味的诋毁,责备一般地看向沈亦。 不等她们开口,沈亦先冷冷地说了一声:“你们还不走吗?别妨碍我打扫卫生。” 那几个女生有些生气,但又没办法对沈亦说什么,只好低声骂了几句,便怏怏地离开了。 体育馆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 陈月薇抬起苍白的脸,勉强向他笑了笑。似在道谢。 沈亦把最后一个篮球扔进篮子里,看着日光从体育馆上方的天窗里投射下来,傍晚的阳光暖暖地把场馆分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陈月薇刚好就站在明暗的分界线上,脚下踏着黑暗,脸庞却沐浴在阳光下。 “夕阳好美啊。”她先开口,很腼腆地笑着。 他点点头,望向那轮落日。 “是啊。” 夕阳好美啊。 不管这个世界多么糟糕,夕阳还是好美啊。 美到,让人想落下泪来。 第15章 脚步停止 几年不见,陈月薇好像变得更漂亮了。 比高中的时候更成熟,更精于打扮,因此那张脸庞,也显得更加精致迷人了。 聚会的地点在大学附近的一间茶馆,沈亦和徐蒿到达的时候,叶子和陈月薇已经在那儿坐了好几分钟了。 两男两女双双落座,徐蒿席间不断用各种词汇大力夸赞陈月薇的美貌,引得叶子频频向他翻白眼。知晓这两人是在用别样的方式打情骂俏,陈月薇也相当通情达理地笑着,眼神偶尔会落在对面的沈亦身上。 趁着叶子和徐蒿打着嘴仗,她终于逮到了机会问沈亦。 “最近怎么样?” 沈亦笑:“挺好的啊。你呢?” “我也挺好的。”她笑得很温婉。“毕业后就没回来了,这次回来,见到了好多许久不见的同学,真怀念以前一起念书的日子。” “以后也应该常回来,看徐蒿多开心啊。”沈亦忍不住调侃了一下。 没想到她眼神流光地望向了自己:“那你呢?开心不?” 沈亦怔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当然。” “你在大学里也应该很受欢迎吧?交女朋友了吗?”她看似不经意地这么一问。 没想到徐蒿插了一嘴:“他呀,哪有交女朋友的时间啊。照顾宝贝弟弟都来不及呐。” “弟弟?”陈月薇略有些惊讶,“沈亦你有弟弟?” “不是亲弟弟,”徐蒿解释,“继母带过来的儿子。不过沈亦跟他好着呢,老是把他挂在嘴边,还天天给他做饭,就跟自己亲弟弟似的。” 说到了秦阳,徐蒿又想起来了:“噢对了,沈亦,你跟我们出来吃饭,那秦阳怎么办?要不要把他也叫出来?” “他今晚跟同学有约。” 徐蒿恍然大悟,笑了起来:“哦,怪不得我刚才约你,你回答得这么爽快,原来弟弟不回去吃饭啊。我就说嘛,平时约你吃饭,你总说要回去跟秦阳一起吃的,今天原来是被甩了才这么痛快的,哈哈哈……” 沈亦不由得白了他一眼:“我平时也没少陪你喝酒好吗。” 在一旁听得饶有趣味的陈月薇笑道:“被徐蒿这么一说,我倒是挺想见一见你弟弟的。” 叶子又插了一嘴:“还别说,秦阳长得真是挺帅气的,就是性格有点冷,不怎么喜欢说话。” 沈亦苦笑:“他只是在外面不说话,在家里可是挺能唠叨的。” 平日里,衣服没放好啊,忘了带钥匙之类的这类小事若是重复犯错,沈亦总会被这个弟弟唠叨一番。 让他总是觉得自己才是受照顾的弟弟。 “他也就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稍微有些表情。”徐蒿拍了拍沈亦的肩,笑道。 被这么一说,沈亦这才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 虽说他也并不太清楚在学校的秦阳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从仅有的几次家长会和运动会中的接触,以及和温宇的一些谈话中,确实会得出秦阳在校不苟言笑的印象。 但在家里时,他尽管不太爱说话,但面部的表情,以及言语中蕴含的情感,总是很丰沛的。丝毫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很冷淡的人。 只是,他的这一面,好像只有沈亦才知道。 想到这里,沈亦不由得觉得心里一暖。 那种表现,也许说明:自己在秦阳心里,已经算得上是家人了吧。 “秦阳你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华灯初上的闹市里,往来人群熙熙攘攘。温宇无奈地跟着秦阳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市,从傍晚走到黑夜,却也没见他的表情有一丝缓和的迹象。 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现在怎么看,都是越来越臭。 她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哎秦阳,到底是哪家的闺女把你给甩了啊,我去削她!” 秦阳回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盯着旁边的店铺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进去吃点东西吧,饿了。” 说罢不等温宇回应,就只身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温宇只好无奈地跟了进去。 那是一间老式的面店,古朴的木桌椅充满怀旧感,菜名都用毛笔工整写好,剪成纸条贴在一面墙上。此时店里顾客不多,秦阳已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温宇只好在他对面落座。 服务员马上就过来了,是个梳着利落马尾的女孩子,二十出头的模样。 秦阳盯着墙面的菜名看了一会儿,点了一个招牌汤面,温宇也随便点了个拌面。等服务员离开,便带着一丝幽怨看向他。 “我好歹仗义地陪你走了两个小时,陛下您就不能透露一下今天龙颜不悦的原因吗?” 秦阳抄着手坐着,扭头看着窗外的景色:“爱卿,我不是跟平时一样吗?” “你以为我眼瞎啊。”温宇哼了一声,“你该不会是真的失恋了吧?” 他将目光收回,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是啊。” 正要喝水的温宇愣住了:“真的?” 他点头:“嗯。” 温宇赶紧把水放下:“是谁?我怎么都不知道?你竟然瞒着我偷偷交女朋友?!太不仗义了!” 秦阳默默叹了一口气:“没交往过。是我暗恋。” “哇哦。”她的语气瞬间温和了不少,“我们年级的?我们班的?我认识吗?” “别问了。”他托着腮,闷闷地望回窗外。 温宇见他确实一脸的不快,便有意识地压抑住了自己内心八卦的念头:“你难道是鼓起勇气告白了,却被对方拒绝了?” 秦阳的声音有些低落:“不是这么回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失恋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温宇仍是不解,扳着手指头道,“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不过电视里不都这么演么?先是暗恋,然后告白,如果被拒绝的话,就是失恋了。难道不是么?” “别问了,不想说。”他仍是紧闭着心门。 正好这时,他们点的面都上了。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温宇拿起筷子拌面,一边拌一边开解对方:“你也别太伤心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呢是不是,何必单恋一枝花呢是不是?” “我要是说我喜欢的不是女生,你会怎么想?” 温宇满嘴的面差点喷了出来。 她冒着差点被噎死的危险咕噜咕噜吞下去一大杯水,然后猛捶了一顿胸口,才顺利地活了过来。 “你说什么?” 秦阳见她反应如此激烈,便低下头搅着自己碗里的汤面,淡淡道:“开玩笑而已。” “哈?”温宇再一次愣住了,有些把握不清,“你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你觉得哪句真哪句假?”秦阳又像是在问,又不像是在问。 温宇紧皱了一下眉头:“我被你搞糊涂了。” “算了,只是玩笑话。”他低头开始吃面,温热的蒸汽往上扑,脸上一片湿润。 温宇再度吞了一小杯水,盯着秦阳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不管你刚才是不是在开玩笑。反正,我得表明我的态度。” 她略带郑重地把杯子放下,直直地看着秦阳道:“不管你喜欢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对我来说,你就是秦阳,我温宇的好哥儿们。就这样。” 秦阳继续吃着面,没应答。 “哎,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温宇推了推他的胳脯肘。 他这才抬起头来,温和地望着她:“听到了。” 温宇笑了:“听到了就行。好了,继续吃面吧。” 蒸腾的热汽中,秦阳默默地低下头去,脑海中,却又不禁浮现沈亦的脸庞。 过于遥远的人,过于缥缈的梦。 和过于美好的诗一样, 都是遗憾。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 我的爱人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慢腾腾回到家,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拿出钥匙扭开门,赫然发现里面一片黑暗。秦阳在门边怔了怔——沈亦还没回来。 他打开灯,默默走进屋里,原本也不算宽敞的客厅,这时却显得比平时更宽阔,更空旷。 他在沙发坐下,有些疲惫地陷进靠背里。头灯上,电灯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量。秦阳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它通电浑身的热量与空气碰撞而产生的声响。 这屋子,实在是太安静了。 只不过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就变得这么陌生了。 沈亦喝醉了。这都得怪徐蒿。 他原本就不胜酒力,三杯就倒。徐蒿还一直往他杯上添酒,还扯上各种理由跟他干杯。沈亦挡不住,几杯下肚,已经醉倒了。 对面的陈月薇见他脸已经红得不行了,赶紧制止了徐蒿的进一步行动。 “好了好了,再喝下去你就要把沈亦扛回去了。” 徐蒿却哈哈大笑,自己也带了几分醉意:“这小子太差劲了,这才第几杯啊!” 叶子瞪了他一眼,皱着眉道:“你也少喝点,我可不想带着你们两个酒鬼走在街上。” “我才没醉!”徐蒿说着站了起来,往外头走去,“哎哟不行,我得去趟洗手间。” 沈亦面已醉红,只觉得头晕眼花,只说了一声“我歇会儿”,就伏在桌上睡了起来。 陈月薇见他这样,只好无奈地笑了起来。 叶子用力戳了戳他,他却一点反应都没:“天哪,真的睡着了,这才几秒钟啊。” “你们几个常这样一起吃饭?”她问。 “偶尔会。”叶子答道,“不过他跟徐蒿常一起,我跟他们课不一样,就比较少这样三个人见面。” “真好。”陈月薇羡慕地说,“他跟徐蒿,从高中到现在感情一直都这么好,真是令人羡慕。” 叶子眨了眨眼睛,故意撞了撞她:“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想,也可以跟他再续前缘啊。” 她笑了一下:“说什么哪,都这么久的事了。” “不管过了多久,你们俩交往过,那是事实啊。” “又不是多认真的交往。”陈月薇眼眸暗了一下,“当初,我说要分手的时候他可是一句话没说就点头了。” “哎呀,他就是那种性格嘛,傻傻的愣愣的。”叶子伸手不客气地戳了戳她的脑袋,“不过你也真是的,恋爱得好好的,说分手就分手,连个理由都没有。” 她没躲,只是脸上的笑渐渐退去了:“我当时,其实只是开玩笑的,并没有真要分手的意思。可他当时真的一句为什么都没问,就爽快地答应了。让我觉得……很受伤。” 顿了顿,她看着伏在对面一动不动的沈亦,轻轻道:“他应该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叶子撑着半张脸,定定地看着她:“你是后悔了吧?现在还喜欢他?”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后悔也没用啦,都这么久了。” “怕什么?追回去不就行了!他现在也没对象,你也是孤家寡人。有什么不行的?” 她的笑容带了些苦涩:“我们又不在同一座城市,就算复合了又能怎样呢?况且,你又不是没看到他刚才对我的态度,一点暧昧的意思都没有。还是算了吧。” 叶子听罢,一脸可惜地叹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我就没见他对哪个女孩子有意思过。” “这么多年,他没谈过恋爱?” 叶子摇头:“他要是恋爱了,徐蒿肯定知道。可我从来没听徐蒿说过。所以啊,肯定没有。” 陈月薇也觉得奇怪:“就没有女生追他?” “有啊,据我所知还挺多的呢。不过他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叶子百无聊赖地拿起筷子戳着碗里的饭,“徐蒿说他是太忙了,没心思恋爱。我倒没觉得。” “忙?” “嗯。就是忙着照顾刚才我们说到的弟弟啊。他继母带过来的,比他小四岁,好像在读高二吧。前段时间父母都到海外工作去了,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沈亦每天下课就回去给他做饭,偶尔陪他参加学校的运动会啊家长会之类的,比亲哥哥还尽职。” 陈月薇笑了起来:“倒也像他的个性,做事认真。” 叶子却不以为然:“他要是对女孩子的事有对他弟弟这么上心,早就脱单了。” “被你说得我更想见一见这个弟弟了。” 说来也巧合,话音刚落,沈亦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立刻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正是秦阳。 叶子瞪大了双眼,赶紧推了推对面的沈亦:“沈亦,醒醒,你弟来电话了。” 可醉晕了的沈亦一点反应也没有。无奈之下,叶子只好擅自拿起他的手机,接通了。 还没来得及向秦阳说明情况,对方就已经开了口:“还不回来?”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责备,倒像是有些担心。意外地,很温柔。 叶子震了一震,连忙回答:“啊,我是叶子。那个……沈亦在跟我们一起吃饭,不过他现在有点醉,接不了电话。” 对方停顿了一下:“醉得很厉害?” 声音的感觉好像瞬间变了。 从温柔的担忧,变得冷淡而略带疏离。 叶子微妙地感受到了语气中的差异,瞄了一眼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沈亦,说道:“说厉害,也不算特别厉害吧。他休息一会儿就会清醒过来的了。到时候我跟徐蒿会送他回去的,不用担心。” “还是我过去接他吧。你们现在在哪?” 叶子报上了地址,秦阳跟她客气地道了几声谢,便挂了电话。 叶子把手机放回桌上,微微皱了皱眉。 总觉得,刚才在对话中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东西。 “怎么了?”陈月薇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哦,沈亦的弟弟说呆会儿过来接他。” “我们送他回去不就行了?特地跑过来,也挺麻烦的。” 叶子耸了耸肩:“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好像不放心。” 陈月薇笑了笑:“怎么感觉这位弟弟更像是做哥哥的,挺爱照顾人的。好像也没你们刚才说的那么冷淡呀。” “他对沈亦的事,倒确实是挺上心的。”叶子托着腮,淡淡道,随即又紧皱起眉头来,“徐蒿那家伙,说去洗手间,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不行,我过去看一看,别是晕在路上了。” 说罢离开了饭席。陈月薇的目光越过木质长桌,落在沈亦略有些凌乱的头发上。他此刻仍旧趴在桌上,整张脸都深深地埋进了胳膊里。 “你在听吧?”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回应,仿佛已经睡着了般。 她长叹一口气,深深地陷进椅子的靠背里:“你没必要躲我呀。” 沈亦的脑袋突然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因醉酒而显得微红的脸,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躲你啊,是真醉了。” “一开始是真醉,后面醒了不是吗。”陈月薇心中有数地道,“听到我跟叶子在聊天,又不好意思起来,就一直装睡了吧?” 他尴尬地低头笑了笑。 陈月薇也并不显得生气,看到他不好意思的模样,反倒也笑了起来:“所以,我跟叶子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是怎么想的?要追我吗?” 沈亦一怔:“啊?” “看把你吓的,我开玩笑呢。”她拿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我也没那个意思。” “在那边过得顺利吗?”他问了一句。 “还算顺利吧。”她笑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在大学里跟同宿舍的女孩子们处得还不错,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奇。” 这样的话,又让沈亦回想起了高中时候的陈月薇。 陈月薇在高中时代,确实是没什么同性朋友的。自那些与她有关的不知真假的传言在学校里流传开来以后,不管是在班级里还是整个学校里,都没什么女生群体会主动接纳她。而她,也因为没有主动去融入任何群体,一直都独来独往。 她跟叶子会有较深厚的交情,也是因为高二以后她们一直都是同桌的缘故。 也就是说,整个高中时代,她几乎都没什么交心的朋友。 因此,听到现在的陈月薇能和同性朋友进行正常的来往,沈亦觉得颇欣慰:“你本来就是挺优秀的一个人,只是太独来独往了。” “你也一样啊。”她看了沈亦一眼,“你以前,也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啊。与其说是被孤立,倒不如说是你自己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朋友,所以把别人都排除出去。” 沈亦略有些讶异:“是吗?” 她认真地点点头:“至少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当时才会向你告白——我觉得我们俩,在某些方面很像。” “像?” “是啊。都是一个人。”她嘴角弯出一个笑。 沈亦听懂了,其实陈月薇的意思是:那时的他们都共享着一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他那时确实没有任何与别人深交的想法——父母的离异让他感到迷茫与无措,他清楚知道自己过往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是假象,所谓家庭与亲情,一切都脆弱不堪。 所以,也许陈月薇说得没错,那时的他,是完全孤独的。 也因此,当陈月薇向他告白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他本能地感觉到,对方也是一个孤独而无措的人。 她当时生活在空穴来风的谣言中,被女生群体孤立。而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全都起源于同班的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在高一时甚至曾经跟陈月薇走得很近。 在他们短暂的一个月交往过程中,陈月薇曾自言自语般地跟沈亦说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我抱有敌意,我们以前,明明是挺好的朋友。但是,突然之间……” 突然之间,就变成敌人了。 我不明白。 那时她不停地摇着头,脸上带着既好笑又无奈的神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到底为什么……” 但这事永远都没有答案。 四年前,他们就像互相舔舐伤口的幼兽,在孤独的洪流中捉住了对方——为了不迷失方向,为了至少能向生活寻得一丝慰藉。 四年后,他们在小餐馆里相向而坐,两人都已长成了温和而良善的大人。 陈月薇轻轻转着桌上的茶杯,看向沈亦:“你好像变了。给人的感觉,跟高中的时候不一样了。” “是好的改变?” “当然。”她笑了,“感觉变得温柔了,眼神中有爱了。所以我刚见到你的时候,才会问你有没有女朋友。” 沈亦也笑了起来:“跟有没有女朋友大概没什么关系,只是长大了。” “也许吧。”她拿起杯子,跟他轻轻碰了碰杯,“希望你早日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希望你也一样。”沈亦笑着,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第16章 告白 秦阳到达小饭馆的时候,恰好看到叶子扶着半醉的徐蒿出来。她虽然看上去颇瘦弱,但力气倒是挺大,徐蒿半边身子倚在她肩上,已经显得有些意识不清了。 叶子把他扔进出租车后座,拍了拍手,看了看正向她走来的秦阳。 “沈亦还在里面呐,不过他酒醒得差不多了。” “你们今天喝了很多?”秦阳瞅了一眼车后座已经蜷成一团睡起来的徐蒿。 “其实也没有很多,只不过是这两个男的酒量太小。”叶子笑了笑,自己也坐进了出租车里,“我把他送回学校宿舍里去。沈亦就拜托你啦。” “嗯。”他应了一声。出租车很快疾驰而去,消失在街角,他转身走进那间小饭馆里。 饭馆里此时人已不多,只有几张桌边还围着一群不知疲倦地互相劝酒的中年男女。他踏进大门边,很快就看到了角落里一个伏在桌上的身影。 他径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那个人的后背。 沈亦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仍带着些微醉意,朝他笑了笑。 “就剩你一个了?”秦阳在他旁边坐下。 “嗯。”他撑起脸,慢慢道,“陈月薇先回去了,刚才……叶子跟徐蒿一起走了……” “我刚在外面碰见他们了。”秦阳也不着急,坐在对面耐心地看他,“陈月薇是谁?” “月薇?”沈亦愣了愣,被酒精拖累了的反应慢了好一拍,“哦,陈月薇……是我的高中同学,叶子和徐蒿都认识的……前几年搬到外地去了,好久没回来……” 见他脸颊泛红,眼底流光的模样,秦阳不由得有些心动,只好悄悄把眼睛别开,“你怎么喝了那么多?” 他笑了一下:“见到老朋友,挺高兴的,一不小心,被徐蒿带着喝了好多。不过现在我已经醒过来了,没事了。” “明明还醉着。嘴硬。”秦阳忍不住道。 他笑得更开了:“喝醉了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你吗。” 但秦阳被他这么一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现在自己能走吗?” “没问题啊。”他略有些摇晃地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双手在身侧摆了摆,“你看,没问题。” “那我们回去吧。”略略迟疑了一下,秦阳上前,扶住了他的腰。 沈亦步履仍是不稳,因此还是稍稍往秦阳身上靠了靠。小饭馆就建在江边,他们甫一出门,夏夜的清风便迎面吹来,带着清凉的江水气息。 他舒爽地伸了个懒腰,向秦阳道:“我们散个步回家吧。” 秦阳皱眉:“就你这副模样?” “怕什么,我又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难得有机会,就在江边散散步嘛。” 醉意之余,沈亦的话语中似有撒娇的意味,让秦阳没法拒绝。 “那就走吧……实在走不动了就坐车。”他这么说着,扶在沈亦腰上的手颤了颤。 于是夏日的夜晚里,他们两人在江边缓缓走着。栏杆下的流水哗哗东逝,江对岸的商铺霓虹如七彩的花朵般不停绽放着、闪烁着,在江水中映下流光溢彩的美景。 带着凉气的风温柔抚着他们的脸,江边行人稀少,除了他们之外,偶尔遇见的都是些成双成对的情侣:相互牵着手,依偎着,亲密地咬着耳朵说话。 走了有一段路,沈亦突然停下了脚步:“有点累……” 恰好前面有张木长椅,秦阳便道:“那就坐一下,休息休息吧。” 沈亦大概是真的累了,点过头就蹦过去,如释重负般地将身体交给了长椅。秦阳在他身边坐下,眼前就是浩荡奔腾的江水,霓虹的光亮在他们眼中不断闪动。 沉默了一会儿,沈亦突然说:“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的那天。” 秦阳怔住了。 “那天也是在江边,我刚好胃痛,你过来问我有没有事。还记不记得?” 秦阳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不记得。 可能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沈亦突然笑了起来:“你那个时候跟我说了很多话,让我不想笑的时候,就别笑。” 秦阳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很不好意思:“别说了。” 沈亦却有意捅了捅他的胳膊肘:“你那个时候超酷啊,特别成熟,很有大人的样子。” 最后一句话,让秦阳的眉头又紧了起来。 很有大人的样子?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你眼里一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吗? 沈亦没有注意到他心绪上的细微波动,笑得很温和:“说实话,我很感谢你当时的那番话。成为我弟弟的人是你,真是太好了。” 一瞬间,感动与悲伤的情绪在秦阳的心中蔓延开来。 成为我弟弟的人是你,真是太好了。 不,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他攥紧拳头:“我觉得,一点都……” 一点都不好。 可是看着沈亦那闪烁着星光的双眼,他却没有勇气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如果他坦白:他的心情,他的愿望,他的梦想……他只敢藏在心里烂在角落的爱,如果他把一切都说出来,沈亦会是怎样的表情,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不敢去想。 他只知道,肯定会有什么东西,就此而止了。 连这份没有血缘相连的兄弟情,也会到此为止。 可是,怀着一份无法实现的爱陪在沈亦身边,实在是太痛苦了。 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勾起他的幻想,都会让他产生无谓的希望。 爱上一个无望回应的人,太痛苦了。 此刻,什么都不知道的沈亦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夜风中,更让人难以忍受。 “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别一个人憋在心里。”他这么说。 秦阳只好把目光移开,假装镇定地注视着东流的江水:“我没不开心。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沈亦只能苦笑:“你啊。” 既然秦阳不说话,沈亦只好接过这项任务。幸而他今晚,确实有一些感触:“我今晚,见到一个高中时期的女同学,她说我变了,跟高中不一样了。” “怎么变了?” 沈亦笑了起来:“她啊,说我变温柔了。” “是吗?”对于秦阳而言,沈亦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他从来不知道高中的时候这个人是什么模样,因此多少有些好奇,“你高中的时候,不温柔?” “比较独来独往,跟现在的你很像。”沈亦看向他,眼里都是迷离的光。 秦阳有些惊讶,他很难想象,以前的沈亦会有冷淡疏离的一面。 “有点难以置信。”他实话实说,“所以性格会变温柔,是因为长大了?” 凉风中,沈亦带着醉意笑了笑:“也有成长的原因。不过最重要的是,遇见了你吧。” 借着酒力,说出了这样的话。 沈亦迎着晚风,继续道:“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就变成一个消极的人了。所以我很谢谢你啊,秦阳。你让我觉得活着,其实不全是坏事。” 秦阳心里清楚:沈亦醉了,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正因为他醉了,说的话才更加让人介怀。这至少意味着:他所说的,都是真心话。 所以我在你心里,原来也是一个重要的人吗,沈亦? 秦阳看着他,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所以我也希望能帮你分担一下心里的烦恼。”沈亦说着撑着栏杆歪着脑袋看他,“你最近好像很不开心。” 心怦怦地跳着,越来越快了。 秦阳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话涌到嘴边。他感到自己的理智已经快要失控了。 ——如果记忆能自如地丧失就好了。秦阳总是,忍不住这样想,今夜尤其如此。 “我喜欢的那个人,一直不知道我喜欢他。”秦阳低下头,暗自攥紧了手。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不该喜欢的人,统统都可以自如地忘记就好了。 声音隐约颤抖着,他遏制不住:“我想告诉他,但又很害怕。” ——那些令人恐惧的瞬间,那些令我爱上你的瞬间,那些曾一起度过的美好瞬间,也全都忘记好了。 他不敢抬头,唯有此刻,内心的痛苦给了他莫名的勇气,他只能把握住,一旦错过这个瞬间,就不可能再有了。 “每次和他在一起,都觉得又幸福,又痛苦。” ——只有丧失了记忆,这种喜欢的情感才会消失吧? “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一件这么折磨人的事情。” ——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内心争斗的苦痛,听到一首歌都会想起他的日子,读一首诗都可以毫无由来的流泪的莫名情感,统统都消失吧。 ——如果我注定不能拥有你。 ——就让它们,统统消失吧。 “这么久了,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声音抖得这么厉害,秦阳却鼓起勇气抬起了头,带着痛苦甚至绝望的眼神望向沈亦。 而对方,似乎仍未意会到。 江水的声音,吹来的晚风,清冷的月光。 秦阳看着他,缓缓道: “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啊,沈亦。 一直以来,都很喜欢。 第17章 四月十五 沈亦打了个冷颤。 他有一种不知哪里出错了的感觉。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晚风很凉,从身后吹来,夹着江水的微腥气息。面前的少年挺拔地站着,离他只有一米远,脸上是认真而执拗的表情。 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秦阳,刚才是说他喜欢我吗? 是作为一个弟弟对哥哥的那种喜欢,还是…… 他毫无头绪,脑子一片混乱,只好抓了抓头:“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秦阳看他的目光里有种近乎绝望的神情,仿佛在恐惧,同时又在希望。 沈亦试图理清头绪:“你不是一直说,你喜欢的那个人……比你要……” 大四岁。 沈亦突然清醒过来:难道那其实是在指自己? 比他大四岁,一直在身边,却毫不知情的暗恋对象。 不会吧? 沈亦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声音都变得有些虚浮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也不知道……” 声音在颤抖,仿佛要哭出来般,却竭力忍着。 沈亦的目光飘向远方,忽然觉得这一刻很不真实,远处的水,近处的风,洒落的月光和石栏杆冰凉的触感,都仿佛化作梵高笔下的画:色彩浓烈,不断旋转扭曲,仿佛一场幻梦。 太不真实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三年来,一直如亲兄弟般相处的人,会对自己抱有如此隐秘的情感。他感到震惊之余,心中涌现出更多的心酸。 “对不起……”他忍不住道,“我没发现。” 我一直以为,你默默爱着的那个人,是我所不认识的某个人。我甚至曾经想象过她是个怎样的女孩。我也因此而与你开过小小的玩笑。当你因此苦恼而向我倾诉时,我曾对你说过当时虽然不自知但如今想起却无比残酷的话。 所以对不起,秦阳。我一直都没发现。 他拼命握住石栏杆上的浮雕,以仿佛要把它捏碎的力道,略带自责地道:“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以为……” “不是那样!”秦阳像触电般反驳道,脸色苍白得如同今晚的月亮,“……不是你的错……不是谁的错……我只是,很喜欢你……” 再一次的告白,话语里的情感却因强烈的恐惧而显得支离破碎。 秦阳在瑟瑟发抖,站在风中仿佛随时要消失一样。他忍不住后退几步蹲下身子,用力抱住自己的膝盖。 沈亦第一次看到秦阳这么害怕的样子。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少年的脸颊上流下,他无比懊恼地抓住自己的脑袋:“我不该说的……我搞砸了……” 要是能好好忍住就好了。 像往常一样,好好忍。那就还能像以前那样,做兄弟。 为什么今天就偏偏失控了呢? 他对自己感到失望、懊恼,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希望时光可以倒流,记忆可以丧失。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绝望与迷茫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他也不去擦,只是觉得世界末日好像就要来了——他一个人的世界未日。 今夜之后,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人抱住了他的脑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没事的,没事。” 沈亦的声音是这么温柔,在他耳畔轻轻响起。 他觉得自己恍如一个溺水的人,看见头顶的湖面上伸来一只手,要把他拉上去。 “没事的。” 沈亦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慰小孩子般。好温暖啊,沈亦的怀抱。 秦阳镇静下来,缓缓回抱住了他。 带着些微哭腔,轻声道: “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吧。” 求你。 第一次听到那首歌,是高一下学期的事了。 因为文理分科的关系高一年级重新进行了编班,秦阳被编进的7班,班上只有十个女生。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衡。 幸亏隔壁6班是文科班,偶尔从教室外面经过往里偷看,随便一眼都能看到一大片妹子。于是班上的男生时常借着课间时间到走廊上吹风聊天,顺便不时瞟一眼隔壁班同样出来打闹的女生们。 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正处于青涩懵懂的阶段,对异性有着诸多好奇。旧时代里,他们总是囿于社会的眼光而不敢过于接近,却总是在经过对方的团体时假装不经意地将眼角余光落在那个令人在意的人身上。 现在的孩子,已经要直接勇敢许多了。课间男女生一起玩闹,也不是什么稀罕而值得过份注意的事。 跟秦阳一起编进7班的大志相当热衷于评价女生,他能说得出来隔壁班长得漂亮的女孩的名字,然后在心里以自己的主观标准一一为她们排序打分。并不时邀请秦阳一起去外面走廊“观赏”他所认为的在分数榜前几位的女孩子,她们都各有风格,相当值得一看。 秦阳觉得无聊,因此从来不曾加入他那所谓的“观赏”活动。这种与同龄男生不符的冷淡态度让大志偶尔会怀疑他的性取向。 “你既不是和尚又不是道士,年纪轻轻的一个好青年怎么就这么无聊啊?莫非,你对女孩没兴趣?” 秦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去你的。” 大志又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问:“难道你是处男?” 秦阳再度给他一个冷眼:“滚一边去。” 大志无所谓地笑笑,他自高一就跟秦阳同班,知道这家伙能说出这种话语反而表示他并不在意。他要是真的介怀,那就一个字都不会说,用那种冷冰冰的目光盯着你到地老天荒。 可怕极了。 “高中不早恋一下怎么对得起你的青春?”他不知哪来的耐心,这么热心游说,“隔壁班真有几个长得特别好看的,依你的长相,说不定能追到手。秦阳,我说真的,你不去看一眼那些闪闪发亮的美女反而整天泡在这群糙老爷中间不觉得闷得慌吗?” 秦阳却把手伸进抽屉里掏出了数学课本和作业薄,偏过头去单手撑着脸颊:“别打扰我做作业。” 见他这么扫兴,大志也不由得没了热情:“唉,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我要是有你的长相,女朋友早就到手了。你却还在这儿不紧不慢的做什么数学作业,真是没救了。算啦,我出去了。” 说罢就离开了教室。 另一边的秦阳虽然仍是盯着数学课本上复杂的公式和定理,定在雪白的作业本上的笔尖却根本没有划动过。 他隐约觉得,大志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己好像确实,对女孩子不太感兴趣。 对异性,他从未萌生过什么想法与冲动。 此时,大课间的广播定时响起,在这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广播站会播放一些校内讯息、时事新闻和生日寄语,中间插播一首又一首的学生点歌。 今天的广播是个温柔的女声,念完一则时事新闻后,开始播放学生的点歌。 那是秦阳第一次听到那首歌,前奏是和缓温柔的钢琴曲,像阳光下的流水一般温暖明亮。然后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 我的窗外盛开一株野樱花 有鸟儿前来访问它 等待着四月十五,温暖的枝桠 阳光落下,在暮春和仲夏 我坐在窗前,悄悄凝望她 她穿过微风,朝我笑了一下 翻页的日历从此停留在 四月十五,哪怕时间成沙 我愿意把她的模样刻下 只为不遗忘,曾经的年华 一个美好的人,曾在我的生命中 虽然只是一瞬,却已足够牵挂 是这样的一首歌,秦阳从来没听过。歌手声音略带沧桑,却依然柔和明亮。他觉得自己脑海里不断幻化出一幅景象,仿佛自己就站在洒满阳光的窗前,看着窗棂外在春光中盛放的樱花,隔着花瓣与枝桠,看到一个身影缓缓从远处走来,在日光下朝他明朗地微笑。 只是在他的想象中,这个人,是沈亦。 我愿意把他的模样刻下 只为不遗忘,曾经的年华 一个美好的人,曾在我的生命中 虽然只是一瞬,却已足够牵挂 一首描写暗恋的歌,讲的是歌手恋上了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子。 真是诗人一般的美好与浪漫。 但在秦阳的想象中,那个在暖阳下朝自己走过来,不是什么女孩子,而是沈亦。 是那个偶尔会带着自己翘掉补课一起在这座城市里闪逛到天黑的沈亦,是那个总是很温柔地注意到自己间或流露的不安并给予安慰的沈亦,是那个在别人的面前微笑但内心总是筑起高墙自己承担所有烦恼的沈亦。 是他让自己渐渐喜欢上了现在的生活,是他让自己慢慢觉得世界仍十分美好。 在不知不觉中,他在自己的心中已占据了不可或缺的一席。如此重要的一席。 这样的感情,是在听到这首歌的时候,秦阳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那就是喜欢的感受:心间如同被阳光填满。 “你喜欢这首歌。”或许是注意到了秦阳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的样子,坐在他左后侧的温宇点了点他的肩,向他笑了笑,“是不是很好听?我推荐给广播站的。” “那首歌叫什么?”他问。 “四月十五。” 哦,四月十五。 他的生日。 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在一首名叫《四月十五》的歌中,秦阳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情感。 因为与他有关,所以从此听到这首歌,心间都如同被阳光填满。 第18章 远离的日常 那夜仿佛是道分界线。 苦守着秘密的日子在左边,伴随着彷徨的痛苦和秘密的甘甜;卸下秘密的日子在右边,随之而来的却是愈加沉重的迷茫和苦恼。 严守秘密,并不会更悲惨;吐露秘密,也不会更幸福。 只是无论如何,秦阳都不后悔。 对秦阳而言,告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以前的他,将这个秘密严守在心中,在吐露与否之间反复折磨自己。然而如今,沈亦已经知晓,他那天所表现出来的震惊与怜悯,已经让秦阳做好了心理准备。 正如他早就告诉自己的那般——这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恋情,不管对方知道与否。 沈亦会心疼他,会拥抱他,但却不会爱他。 这是他极度温柔的地方。也是他极度残酷的地方。 这一切,秦阳心里是如此清楚。 所以他才会在崩溃后说出那句话:“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吧。” 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此我才能度过以后的每一天,以若无其事的姿态。 但一切都已发生,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生活如同一辆超载的列车,已经渐渐脱轨了。 清晨,沈亦准备好早餐,一如既往地敲响秦阳卧室的门,让他起来吃早餐。 秦阳一如既往地作了一声简单的应答,然后开门走到设在厨房的餐桌旁。 餐桌挨着墙,小小的桌子,刚好够他们两个人,再多一个都容纳不下。桌上已经摆好牛奶和火腿三明治。 很简单的早餐,就像过去无数个重复的日子一样。 沈亦已经在自己惯常的位子上坐好,正低头喝着牛奶。他在沈亦对面坐下,默不作声地拿起三明治。 没有特地开口说话,就像过去无数个平常的日子一样。 早餐结束,他起身回房间准备上学。从敞开的卧室门里听到厨房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和餐具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就像过去无数个平淡的日子一样。 他拿起书包把今天上课的教科书装好,在玄关穿好鞋。右手放在门把上正准备拧开的那瞬间,他迟疑了一下。 如果是过去那些重复平淡的日子,不管沈亦在家里正在做什么,不管他能不能听到,只要他还在家,秦阳都会说一声:“我出门了。” 像是一种报告。 日常细小的仪式性行为,能带来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但是今天,他把握不住自己是不是要这样喊。 他正犹豫着,客厅那边先传来了沈亦温暖的声线:“路上小心点。” 就像过去无数个平凡而又让人怀念的日子一样。 他失神了一瞬,然后应了一声“嗯”。拧开门把,走了出去。 飞机掠过上空,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它低沉的轰鸣。 树荫下的秦阳抬头,看到一只舒展着双翼的鸟儿斜斜地从天空飞过。双肩包贴着他的背,伴随着他重新迈起的步伐,包里的几本教科书微微摇晃。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前的街道和头顶的天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毫无现实感地继续走着,在行至岔路口的那一瞬,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应该要往哪边。 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明明是在做与往常并无不同的事情,明明是在跟他人讲话的中途,自己突然会产生一种灵魂出窍一般的感觉,对面前的事与人感到全然陌生。以常披在日常生活中的那层熟悉的薄衣,好像突然被卸下般。地点,人物与风景,都变得好像跟以往不一样了。 然而这种情况通常只会持续一两秒的时间。虽然让人感到奇怪,但也不至于会影响到日常生活。最多,会被正在聊天的对象认为是走神了吧。 但是自昨天晚上起,秦阳就对自己所身处的环境产生了持续的陌生感。 他像灵魂出窍了般,漂浮在上空的灵魂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按照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行动,自己却像旁观者一般清醒又陌生。 这个世界,渐渐变得不真实。 他渐渐觉得无力。 站在岔路口,他放弃了前往学校的路线,转身走向一旁的小公园。 清晨的公园里还未见人影,他在木长椅边坐下,突然感到筋疲力尽。 明明什么事都没做,这还只是一天的开始,却已经如此无力。 头顶那蓝得有点像是假布幕的天空上,薄薄地铺了一层鱼鳞般的云朵。 沈亦好像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天空,叫做鱼鳞天。 倒是名符其实。 他像用尽了力气般,倚着长椅,看着天空,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不管他怎么逃避,那个人的名字就像魔咒一般,紧紧地束缚住了他。 该如何是好。 把客厅的落地窗推开,天空蔚蓝得如同新涂的水粉画一般,云朵大片铺展,如同云鳞般。 沈亦呼吸着清晨的空气,缓缓踱步回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安宁而又静寂。 经过昨夜,与其说头脑像一团乱麻,倒不如说如同一张白纸。什么都没办法去想,没有真实感,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不时地,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他和秦阳初次见面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个孩子发现他抽烟时脸上无奈的神情,想起他追问秦阳有没有喜欢的人时他支支吾吾极不自然的样子。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寻的。 只是当时的他太迟钝,或是当时的秦阳藏得太小心。他竟然从不曾发现。 是他的错吗?是他在无意中把秦阳导向了一条偏离的轨道吗? 他们两人,以后该如何相处? 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吧? 要怎么才能回到过去啊。 他感到惶恐而无措。只能窝在沙发里,不停地思索着。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叶子打来的: “喂,你现在在哪儿?” “家里。”他有气无力地答道。 “怎么了,声音听着这么没精神,宿醉?” “不是。”他干脆地否定了,“什么事?” “今天月薇就要走了,你要是有空的话,要不要过来送她?火车东站,10点的车。” “好。” “行,那我们待会儿火车站见。” “嗯。”挂了电话,他转头看了一下挂钟,稍微回房准备了一下便出了门。 反正闷在家里也没什么头绪,干脆出去转换一下心情吧。 到了火车站,他在候车室里转了转,很快就看到长排座椅角落里的叶子朝自己拼命挥动的手。 陈月薇在她旁边微微笑着,身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背包。 他快步走到她俩面前,喘了喘气:“不是说要在这里呆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 陈月薇把旁边座位上的背包拿起来抱在怀里,让沈亦在自己身边坐下。 “想见的人也都见到了,家里还有点事,所以就把回去的日期提前了。” 叶子显得颇为不舍,一边抱着她的胳膊一边道:“你这一走我们又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再见了。” “总是有机会的嘛。”陈月薇笑着抱住了她。 “你要是不回来,当心我们几个杀过去哦。” 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聊了一会儿天,广播响了起来。十点的火车已到站,让乘客开始检票入站。 陈月薇把背包拿起,跟他们一一抱了抱,挥了挥手便走进了月台。 仿佛是见惯了离别的模样,没有眼泪与伤感。一切都是淡淡的。 火车发动后,他和叶子并肩离开了火车站。 外面的天空还是那么蓝,只是早晨那片鱼鳞般的云朵已经散开,如今已不见踪影。 他正低头走着,突然叶子一个手刀劈在他肩上:“好端端的年轻人,怎么熬了个夜就不行了,精神这么萎靡。难道你是不舍得月薇?” 她半眯着眼睛,一副很想八卦的样子。 “你就这么想撮合我们两个?”沈亦反问。 “也……没有。”小心思被看穿的叶子笑了笑,“不过月薇是真的挺喜欢你的,我看她这次回来,有五成是为了你。”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可能了。”他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唉,真可惜。”叶子叹了叹气,“不过,感情也不能勉强。希望她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吧。” 是啊,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就好像他与陈月薇之间。 没有希望的等待是很痛苦的,不如及早放弃。 当时,他还不知道秦阳喜欢的是自己时,也曾用这样的语言来宽慰他。如今想来,这番话从毫不知情他的口中说出,对秦阳而言,是多么残忍。 昨夜看到他那崩溃的模样,沈亦就知道,这个孩子是认真的。 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积蓄已久的爱恋。 只是他无法接受,亦无法给予对方同等的东西。 还是跟他说清楚吧。——他独自在阳光下这样想着。 不要再让秦阳继续痛苦下去了。 第19章 答案与决定 我一直在想,爱是什么,却从来没有思索出答案。 我也一直想着,你最终会以怎样的形式离开我。 虽然我也同时祈祷着,希望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个小公园。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公园的一座长椅,然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秦阳。” 椅上的少年一愣,回过头来。 “逃课了?” 沈亦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坐下,树荫覆在他们身上,寂静的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人。 秦阳把视线收回来,不说话,低头双手微微交握。 “就一直在这里坐着?”沈亦继续问。 他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眼睑低垂着,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昨晚没睡吧?” 他没回答,沈亦也并不在意,淡淡地笑了:“我也没睡,想了一个晚上。” 清凉的风从侧方吹来,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 “我也喜欢你,秦阳。” 阳光从叶缝间洒落,像被剪碎了一般,摇晃。 秦阳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跳好像停止了一般。 “但不是你的那种喜欢。” 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我一直很庆幸,我能成为你的哥哥。因为我很喜欢你这个弟弟。” 风慢慢远去。 “对不起,我没能早点注意到你的心情。” 树叶的晃动渐渐停止。 “在你苦恼的时候,我还对你说了很多残忍的话。我确实是,太迟钝了。” 秦阳觉得眼睛有点干涩,可能是被风吹的。 “不管怎样,你一直都是我的弟弟,而且,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视的人。” 这个人的声音,一直都如此温柔。即使在这么残忍的时刻,也是如此。 “所以,我不想给你虚假的期待。” 我从来,没有所谓期待。 当我发现自己心存希望时,自己就会亲手摧毁它。 今天,终于不是在想象中,而是在现实里,我亲耳听到了答案。 跟我那千万遍的想象,一模一样。 微风中,秦阳站了起来,转身直视沈亦。 这是自昨天晚上的第一次。 “我知道了。谢谢你。”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但很坚定。 反而是沈亦,望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些愧疚。几乎就要把那句“对不起”再度说出口了。 “我也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 细碎的阳光落在秦阳身上,使少年仿佛置身于色彩明亮的油画一般。 “我很庆幸能遇见你。不论结果如何。” 千百次想象,终归是这样的结束。但他不悔,也不怨。 秦阳注视着他,目光里除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外,还带着明显的柔情。 远风再度吹来,吹动少年头上微翘的发梢。他的脸上,满是十七岁的少年不该有的悲伤与深情。 “谢谢你。” 突然的道谢,沈亦一怔。 “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这么说着,忽然朝前迈了一步,弯下腰来,吻在了沈亦唇上。 很轻的一个吻,却使沈亦瞬间怔住了。 “再见。” 少年极低声地这么说道,转瞬就消失在眼前。 惟有沈亦一直怔在原地,在树荫与凉风中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唇。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象,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 可能根本没有风,没有花,没有树,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我们渐渐就认定,风就是风,花就是花,树就是树呢? 如果对于这些自然界中的生物与现象,我们可以为其命名,给它下定义。那么我们要如何去定义爱呢? 它并不真正“存在”,它看不见,摸不着。每个人都会有对爱的不同理解。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像风、花和树一样,给它下一个普遍的定义? 为什么爱只能发生在男女间? 我不理解,也不认同。但这似乎是这个世界普遍认同的“事实”。 甚至当我自己拥有了想去“爱”的人时,我也懊恼过,犹豫过,迷茫过,为什么我会爱上同性别的他。 我们是不是被所谓的“定义”,所谓的“普通”,所谓的“正常”,束缚太久了? 我不想做挑战社会陈规打破世界原则的斗士,我只想光明正大地去喜欢一个人,去爱他。 但我想,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在阻挡我,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爱我。 失神的沈亦回到家中,发现秦阳的卧室大门敞开着,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书桌上只有一张纸条:我去朋友家住了。 他把纸条握在掌心里,颓然地在床边坐下,望着窗外的明朗日光。 想打电话给秦阳,已经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他的号码,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该怎么打招呼,要说些什么? 让他回来吗?事已至此,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呢? 头脑里面乱七八糟的想法不断涌出,令他感到疲惫。只有在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相当无情的人。 因为他竟然很想时光倒流,回到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告白之前。他宁愿自己继续活在一无所知的世界里,至少,能毫无芥蒂地和那个少年继续生活在一起。 太自私了,这种想法。 他放下手机,手指不小心按到了界面,某个音乐软件突然启动。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音乐软件的界面,突然想起了秦阳的手机锁屏密码:0415 据温宇说,那是因为秦阳很喜欢一首叫做《四月十五》的歌。 他得知以后,还因此而松了一口气。如今想来,或许那个密码的真正含义,就是他的生日。 忍不住拿起手机,在搜索栏上输入“四月十五”的字样。 按下跳出来的播放键,温暖舒缓的钢琴前奏在晚夏的傍晚里流淌开来。 随后响起一个温和低沉的男声。他听着歌词,不知道为什么,悄悄落下泪来。 我的窗外盛开一株野樱花 有鸟儿前来访问它 等待着四月十五,温暖的枝桠 阳光落下,在暮春和仲夏 我坐在窗前,悄悄凝望她 她穿过微风,朝我笑了一下 翻页的日历从此停留在 四月十五,哪怕时间成沙 我愿意把她的模样刻下 只为不遗忘,曾经的年华 一个美好的人,曾在我的生命中 虽然只是一瞬,却已足够牵挂 秦阳决定去美国。 沈亦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在一周后,雪姨打来的电话里。 “那孩子突然想通了,跟我说要来美国,我听到不知有多开心,马上就让他开始办手续。他之前死活不肯过来,说至少要读完高中,我还很担心呢。他现在突然这么积极,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全靠你平日帮我开导他,他才肯过来,真是太谢谢你了,小亦。” “哪里。”沈亦心虚地向着话筒说道。 雪姨以为全是他的功劳。 但说到底,秦阳之所以愿意去美国,肯定是跟他有关系的。只是实情并非是雪姨以为的。 “啊,我听小阳说你近期学校很忙,那孩子说不好打扰你,就在朋友家住下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小亦。当初因为他不肯去美国,我跟你爸就把小阳托付给你了。现在想想,你一个大学生又要学习又要分神照顾他,都没什么自己的空间,实在是太辛苦了。” 他刚想说“不辛苦”,就被雪姨抢先道:“现在小阳已经决定要来美国了,你也不用再学校家里两点奔波,会轻松很多,也可以花多些时间在自己的朋友和兴趣上了……” 雪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题总是围绕着秦阳即将到来的出国和沈亦近期的辛劳上打转,沈亦听着,渐渐就走神了。 挂电话的时候,心里闷闷的。 好像又空了一块。 最近总是这样,仿佛自己的身体是一幅拼图,原本完整齐好,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好几块拼图,渐渐感到自己不再完整了。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年少时,得知父母离婚的消息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拼图缺失的空洞状态中。 后来遇到了秦阳,感觉自己渐渐变充实了,就连身上的拼图颜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今,好像又要回到以前的那种状态中去了。 他感到茫然。 秦阳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温宇和大志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 他很不对劲。一个星期前,大志接到他打来的电话,问这几天能不能在他家暂住,不管怎么问原因,秦阳都不说。 他第二天悄悄找到温宇跟她说明了情况,温宇嘟囔着“莫非是跟哥哥吵架了”,然后拍了拍胸脯说她会找秦阳的哥哥问清楚。 第三天,温宇却是一脸不解地来到了学校,大志问她有没有问出什么。温宇却歪着脑袋一脸想不通的表情道:“我去问了哥哥,他们俩好像没有吵架。不过哥哥也不太想说的样子。他们两个都怪怪的。” “秦阳住我家他放心吗?”大志问。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放心还是不放心。”温宇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搞不懂。 就这样,秦阳在大志家住了一个星期。 虽然没有特别反常的举动,但显而易见的是,以前就一直表现得相当冷淡疏离的他,如今越加不发一言了。 即便是在上课,他也只是扭头盯着窗外发呆,老师在讲台上的授课没有听进半个字。 体育课的时候,完成了规定的任务,一旦自由活动,他就坐在树荫下的台阶,看着远方出神。 温宇和大志都觉得,他大概是受什么刺激了。 相较神经比较粗的大志,温宇更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失恋了?”某节体育课上,她来到坐在台阶上双目放空的秦阳面前,直率地问道。 “嗯。”他也毫不遮掩,相当坦白地应道。 温宇叹了一口气:“我就猜到了,果然如此。” 说罢在他身边坐下,也像他一样把目光投向远方。 “告白了然后被甩了?” “算是吧。” “是沈亦哥?”她问。 原本没什么表情的秦阳一怔,有些震惊地看向她。 她一笑:“我猜的。猜中了?” 这次他没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缥缈的远空中。 看来是猜中了。 “我前几天见到沈亦哥了。”温宇仍旧自顾自地说着,听到那个名字时,秦阳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有一丝闪烁。 “大志有点担心你,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我看你也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你跟沈亦哥吵架了,所以去找过他一次。他精神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最后一句话,让秦阳心一沉。 “虽然我也没见过他几次,不过以前每次见面,我都觉得这个哥哥很阳光开朗,脸上总是挂着笑。前几天见到他的时候,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幅退了色的风景画一样,以前那些明亮的色彩都变淡了,也不怎么笑了。” 临近傍晚,远处的光线逐渐变弱了。眼前的景色渐渐像蒙了一层灰般。 “我觉得沈亦哥很担心你。” “我要去美国了。”秦阳突然开口,仿佛不转移话题,自己就会动摇一般。 这回,轮到温宇愣住了:“什么时候?” “手续办好就过去。” “为什么?你不是说不打算过去的吗?” 看着秦阳紧抿的嘴唇,温宇恍然大悟:“是因为沈亦哥吗?”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下课铃,在球场上打球的同学都纷纷往回走。 秦阳也站起身来:“我必须离开。” 好像在解释,却又什么都没解释。 只是,温宇似乎多少理解他的心情。虽然她的心中,更多的是不舍。 “那以后谁跟我打球啊。”少女的声音显露出了寂寞的痕迹。 “不是还有大志吗?”秦阳看了他一眼,“你们俩和好了吧?” 温宇摆摆手:“本来就没闹翻,说什么和好。那段时间是因为他突然向我告白我才躲着他的。现在都过去多久了,我们早就做回朋友了。” “还能像以前那样,若无其事地在一起玩?” 温宇想了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还在一起玩,但毕竟不可能完全像以前一样了。” 秦阳看着远处逐渐落下的夕阳,声音淡淡的:“我跟他也是,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所以我才必须离开。” 说罢,不等温宇开口,他大踏步走向教学楼。 那背景,有些决绝。 第20章 是结束,也是开始 已是傍晚。 随着放学的人流走出校门时,秦阳看到了在校门口站着的沈亦,一时间有些震惊。 才几天不见,沈亦好像变瘦了。 沈亦也发现了正在走出校门的秦阳,向他挥了挥手,慢慢走到他跟前。 “怎么来了?”秦阳斟酌了一下,说出了第一句话。 “回家吃个饭吧?”沈亦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他想拒绝。又不想拒绝。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沈亦先行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着往前走。 于是,虽然没有明确答应,但两人还是心照不宣地走在了回家的小路上。沈亦像怕他逃走似的,紧紧地拉住他的胳膊。 说实话,有些疼。但秦阳却不吭一声。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日光渐渐消失在天边,只剩下满天的云霞照耀。 “最近天气变冷了。” “嗯。” “你的衣服还够穿吗?” “嗯。” “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嗯。” “那你怎么瘦了?” 秦阳微微转过脸,看着他:“你不也瘦了?” 沈亦一怔,笑了笑:“因为最近一个人吃饭,没胃口。” 是很普通的话,却让秦阳心里微微发暖,也有些发酸。 “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去美国?”沈亦突然问,“昨天接到雪姨电话,我才知道这件事。” 秦阳尽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露破绽:“你以前不也劝过我去美国吗。我只是听你的话。” “也是。”沈亦脸上的笑,怎么看都是苦的。 从路边的围墙上探出头来的杜鹃花在晚风中轻轻晃着,远处的星辰若隐若现,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 “如果我让你别去,你就不去吗?” 突然间,沈亦这么说。 秦阳猛地停下了脚步,缓缓看向他:“你会吗?” 你会让我留下来吗? 或许是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一毫的期待,沈亦忽然别开了眼,没有再说话。 那颗抱有一丝期待的心,又猛地摔在了地上。 秦阳低头笑了一下,笑自己的心存妄想。明明早就清楚沈亦的答案,为什么还要作这种不可能的希望与期待呢。 “我走之后,你就可以搬回学校宿舍了。”秦阳淡淡地说,“学校里有室友陪着,总不会是一个人吃饭。” 这回,轮到沈亦点头了:“嗯。” “万一找不到伴,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嗯。” “以后阴天出门记得带伞。” “嗯。” “不要总是把钥匙忘在家里。” 沈亦笑了一下:“说得好像以后见不到了一样。” 秦阳却没有跟着笑,而是别有深意地低下了头。 沈亦的心咯噔一下:“你还会回来的吧?” “看情况吧。”秦阳故意迈着略快的步伐,走到了前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不过,我一定会回来参加你的婚礼。” 微风温柔地吹着,少年的步伐迈得很大,只看得见深蓝天幕下他的背影挺得很直,却无从猜测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的他,如今是什么表情。 小小的餐桌,靠墙摆放,几罐小巧的调味料挨着墙排放。他们面对面坐着,头顶就是暖黄的小灯。 小小的餐桌,再多一个人都容纳不下,但两个人刚刚好。 忽然重新回到熟悉的场景,让人恍然以为时光倒流,回到那一个又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常里。 沈亦做了几道家常菜,是平时秦阳喜欢吃的。 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地吃着饭。空气有些过于安静了。 灯光从头顶照落,将睫毛的暗影投在脸颊上。沈亦夹了点青菜到他碗里,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沈亦一眼。 这大概是进门后,他们第一次四目相对。 彼此都觉得有些尴尬,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不回来住了吗?”沈亦终于开了口,“一直住在同学家里,不会不方便吗?” 语气中,隐含着淡淡的希望。 他视线下移,盯着餐桌上米黄的木纹,不说话。 “既然决定要走了,那就回来吧。”沈亦继续道,低头看着自己碗里没吃多少的饭,“也没多少机会在这个家里住了。” “你会觉得不自然吧?”秦阳缓缓放下了碗,借着眼角余光偷偷看他的脸,“跟自己告白过的人,继续跟自己住在同一屋檐下,不会觉得不舒服?” 沈亦眼神略一闪烁,抬头直视着他,露出了有些伤感的表情:“秦阳,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我很喜欢你,只是——” “只是不是我的那种喜欢。我知道。”抢了他的话,秦阳觉得心里已经波澜不惊,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东西能唤醒了。只有源源不断的疲惫和哀伤,渐渐渗透了他的骨髓。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叫你哥哥吗?”秦阳直视他的双眼,声音平静,“一开始是真的没把你当成哥哥,但是后来……是不想用哥哥弟弟的关系来束缚我对你的感情。我一直不喜欢别人把你当成是我哥哥,虽然在法律上,你确实是……但我,很不喜欢这样的称呼。” 沈亦躲避着他的视线,缓缓低下了头。他的脸庞被掩盖在灯光投下的阴影中。 “沈亦,一切都不可能回去了。你不知道之前,我觉得万事都能忍受。可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没有那种可以直面你、和你继续生活在一起的勇气。” “我没有那么坚强,沈亦。”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晚饭后,秦阳坚持要回大志家,尽管外面下着雨。 沈亦不再坚持,把伞塞进他手中,把他送到了楼下。 他撑开伞走进雨中,前方的路灯在雨中显得有些朦胧,原就昏黄的光芒更加暧昧。在这幅夜雨和路灯交织的背景中,秦阳转身看了他一眼。 “你上去吧。我走了。” 说罢转过身去,撑着伞缓缓走远了。 沈亦站在前廊的阴影中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无从分辩。 惟有夜雨中那盏路灯,忽地一明一灭,像在回应他此时的心情。 如同当年那个得知母亲再婚的消息的冬夜,他看着香烟在黑夜中燃出的明亮光芒,忽地感到又悲凉,又温暖。 突然间,又想吸烟了。 只是这一次,大概不会再有人发现了。 当年那个跟着他,固执地对他说“不准再抽烟了”的少年,如今也要离他远去了。 他要底该怎么做,做些什么,才能把他留下?为什么他们不能以兄弟的身份一直相伴?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有时候他反复思考这些问题,烦扰到要把自己逼疯的地步。 也正是在反复思考的同时,沈亦才发觉,自己其实是一个相当自私而无情的人。 在知晓了秦阳对自己抱有的情感后,仍然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不顾他会因此而感到多么痛苦。 甚至在得知他决定出国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挽留他。希望能以自己去影响他的决定——不顾他做出这种决定的原因。 沈亦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自私而无情的人。 明明不能回报这份情感,却还是忍不住去见他。企图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若无其事地继续一起生活。 只因为——他不想让秦阳离开。 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虽是我自私的祈愿,但若我们能回到从前,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赴美的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快得有些出乎意料。 秦阳一直住在大志家,只在最后几天搬了回去——为了收拾行李。自秦阳离开家后,沈亦也渐渐地搬回了宿舍,重新回到集体生活中。因此秦阳回去收拾行李那几天,两人并没有碰面,避免了很多尴尬。 离别那天,沈亦送他到机场,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心里都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很难受。 高中的朋友已经提前作了告别,所以送机的就只有沈亦。两人默默前往柜台打印好了登机牌,办好了托运,坐在长椅上一路沉默。 都仿佛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直到眼见就要临近登机时间,秦阳这才站了起来:“我进去了。” 沈亦点点头,跟他一路到了安检口。 “再见。”秦阳直视着他的双眼,万分郑重地道。 像永远不会再回来一样。 沈亦也想说“再见”,但喉咙就是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嗯。” “保重。” “保重。” 秦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缓缓走在空荡的通道里,即将到达安检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沈亦。 目光里,悲伤的情绪仿佛要将他压垮。 沈亦望着他,突然很想哭。这一个月来,诸多莫名的情绪一瞬间同时涌来,仿佛要将他击倒。 想跑上前去,把那个少年抱住,跟他说不要走,留下来。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颤颤地伸出手向他挥了挥,虽然连声音都在颤抖:“去到那边,好好生活。” 秦阳紧抿着嘴唇,眼睛红红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收敛了眼里的悲伤。只剩满眸的无奈和失望。 然后转身,一步步朝安检口走去。 沈亦看着他一步步远离,心脏仿佛被捂住了般,透不过气来。 但是少年的身影,再也没有留恋,迅速转弯消失在了安检口。 通道上空荡荡的,再无一人。他忽然恍惚地喊了一声:“秦阳!” 没有人应,不会再有人应了吧。 他蹲下身去,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晚上,沈亦收到秦阳的短信:“已安全到达。” 然后,就很少再收到他的消息了。 他就像,真的消失了般。 一个月后,沈亦整理行李,还是搬回了家。 宿舍始终是太吵了。 家里还是维持着秦阳离开时的模样,只是一个月没有人住,餐桌和地板上都难免积了些尘。沈亦把每个房间的窗子都打开以便空气流通,当他走进秦阳卧室时,看到已经空无一物的书桌和空荡的床铺,突然有一种失落感。 为了住起来能舒心,即便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也还是要把一个月没有住人的屋子打扫一遍。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来个大扫除好了。 先从厨房开始清理,他把厨具都清洗了一遍,碗筷都重新放进消毒柜里高温杀菌,正当他打开冰箱打算把过期的食物都清理出去时,发现了贴在冰箱门上的便利贴。 小小的纸张,贴在把手的位置,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短期内会过期的东西我都清理干净了,还有几瓶三个月内过期的牛奶,尽快喝。 底下标注的时间是一个月前,秦阳离开的那天。 他把便利贴拿下来,眼眶突然有些热。 打扫客厅的时候,又发现了更多贴在不同地方的便利贴。 电话遥控器上贴的是“看完球赛记得关电视,别老是忘”;餐桌他习惯坐的位置对面的椅背上贴着“三餐准时吃”;阳台的盆栽底下压着“仙人掌不用浇太多水,会死”; 玄关的伞上夹的是“要相信天气预报”; 浴室的洗漱台上码着整整齐齐的六盒牙膏,“你容易忘,我先帮你买好了一年的份量”;然后,大门背后贴着: “记得带钥匙。万一忘了,我不能飞回来救你。” 看着这张浅黄的便利贴熟悉的文字,沈亦又想笑,又有点想哭。左手已经满是被拿下的便利贴,然而眼前的这张,沈亦却舍不得拿下。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句话如此伤感。 记得带钥匙。万一忘了,我不能飞回来救你。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原来这小鬼这么啰嗦。 厨房、客厅都已经打扫完毕,最后是他的卧室。 整理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觉得有点累,伸了个懒腰便扑到床上,打算先休息一会儿。 然而扑的动作有些过火,脑袋一不小心就撞在了床头。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脑袋这么一磕,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床,越看越不对劲——总觉得位置还是该挪一挪比较好。 既然有了主意,那就不如马上行动起来。他挽起袖子便开始把大床往墙角推,没想到这床质量也是杠杠的。费了他五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床推到了合适的位置。 把床移好,他又坐在地板上休息了一会儿,正弯腰起身继续打扫卫生时,突然发现原本被床头挡住的墙上有一行小字。 写的位置很低,如果不把正好挡住的床移开,根本不可能看到。 他凑上前去看,是用铅笔写的,很熟悉的字迹,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写在便利贴上。 简简单单,只有几个字: 我可以喜欢你吗? 沈亦心里一紧。 仿佛好像看到了一个月前,那个小鬼就蹲在他现在的位置,手里拿着铅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下这句隐秘的告白。 我可以喜欢你吗? 故意把它写在这么隐蔽的地方,是以为他不会发现吗?还是根本不想他发现呢? 如果今天不是他突发其想打扫卫生,如果今天他没有心血来潮更换床位,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到这句话。 我可以喜欢你吗? 他轻轻摩娑着这行字,又再一次回想起那个场景,回想起秦阳在机场的安检口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可以喜欢你吗?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夜,雪花飘落下来的公园里,秦阳认真执拗地看着他说: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校运会的时候玩二人三足,那个人嘴上虽然一直说着嫌弃的话,但比赛全程都紧紧地揽着他的肩。 他忘记带伞的时候,会特地送伞到大学,虽然他每次都说自己是偶然路过。 会在他把钥匙弄丢的时候狠狠地损他,也会在突然停电的时候嘲笑怕鬼的他,会在他熬夜赶论文的时候鄙视他并逼迫他马上睡觉,会在他因为不注重健康饮食而生病的时候骂他。 生起气来很可怕,笑起来却那么温暖。 仿佛会永远呆在他身边般。 仿佛绝对不会离开般。 一直都好强、倔强却又执着地,喜欢着他。 我可以喜欢你吗? 那行铅字好像刀一样,一笔一笔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他把脸埋进掌心,无声哭起来。 不管怎样,那个少年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最珍视的人啊。 这种珍视的情感,甚至超越了亲情、爱情。 爱却将这个本该骄傲的少年变得这么卑微,低到了尘埃里。 他擦干眼泪,颤颤地拿起了手机。 拨通了那个在过去的三十个日夜里反复输入,却下不了决心按下拨打键的号码。 几声忙音过后。 “怎么了?”那个有些冷淡有些温和的声音如此熟悉地传来。 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打来一样。 窗外,远处的灰色云朵以缓慢的速度聚积在一起,天空变暗了。 雨滴开始无声地敲在玻璃上。 他看着玻璃上留下的蜿蜓雨迹,听着话筒那端传来的平静而规律的呼吸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世界一片寂静。 “我想你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